有个外国笑话,说两个人约在一个地方决斗,一个买了往返票,另一个买了单程票。买往返票的就嘲笑买单程票的:“看来你是没打算活着回去了,是吧?”那人反诘道:“我打算干掉你之后,拿你的票回去。”
《三国演义》里也有个很相似的故事,但是特严肃,特沉重。关公率荆州兵北伐,遇到庞德挡路。庞德上阵单挑关公,派人打造一口木棺抬到阵上,“吾今去与关某死战,我若被关某所杀,汝等即取吾尸置此榇中;我若杀了关某,吾亦即取其首,置此榇内,回献魏王”。棺材出场,气氛顿然一变。其实这件事本来可以写得很轻松:关公见到棺材,笑曰:“想汝必不打算活着回去。”庞德曰:“错,我打算干掉你之后,用它把你装回去。”
棺材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东西,对它的态度,跟人对死的态度是相吻合的,明知道必死,还要设法回避。契诃夫写过一篇让人伤心的小说《洛希尔的小提琴》:雅科夫毕生以给人打棺材为生,活到70岁,仍然家贫如洗,一入一出都得精打细算,曾经有一女,不幸夭折。命运彻底磨灭了他的生活热情,日子在乏味的重复中流逝,他连女儿的样子都忘了。终于一天,与他结婚五十年的老伴玛尔法身体不适,大夫让他准备后事。雅科夫默默无闻地回家打了一口棺材,仍然按习惯在本子上记下:“为玛尔法·伊凡诺夫娜做棺材一口,计两卢布四十个戈比。”
雅科夫从葬礼回去的路上,想着“死了倒好,不必再吃东西,喝水,纳税,得罪人了……人从生活里得到的是损失,从死亡里得到的反而是好处。这种想法当然正确,然而未免使人气恼,叫人痛心”。有这种纠结的人,未必非得像雅科夫一样穷。《殡葬人手记》的作者托马斯·林奇(Thomas Lynch)写道,他的岳母也这样想。她生前总是表现得对死事十分大度,常说:“要是我死了,只需装进棺材,随便找个坑扔下去就成。”但是,只要女婿一提醒她说,他们安葬死者本来就是这么办的,“她就满脸不快,发起脾气来”。
死就是这样,让人难堪、烦躁、心口不一,我们想尽量表现出淡然,却又心有不甘,唯恐别人不解风情,也看轻了自己的性命。过去,中国人的葬仪是想简也简不了的。《礼记》所记春秋丧礼多达40来项,到北宋时有了精简,也还有25项。越是人之将死,事情越是多,先移人下地,是为“废床”,祈望借地气让人复苏,然后人死,尸首回床,一堆家人伏床恸哭,是为“招魂”。招魂者还要着吉服,从东南角爬上屋脊,用长竿挑着死者生前所习穿的礼服,大叫死者名字三声,将衣服卷起,掷于檐下,那里有亲属接住,进屋覆于死者身上。招魂礼毕后,死者要停三日,待其复活。三日之后,人真的活不了了,这才死心,为他沐浴整容,送其上冥间之路。单说搬尸入棺一折,需要长子抱头、幼子抱脚,棺前立幡之类,便知这一遭流程走完,活人都要平均折腾掉半条性命。
所有这些仪式的终极目的只是一条:死是不好的,能活尽量活。废床、招魂、停灵,乃至在口中放玉、放钱币、米饭,在脸上盖方巾,在棺木里塞满东西,在棺前摆放大量祭品等等,都是在与死的事实对抗,期待那个死人亦如同活时一样,吃穿住用顺遂,一路平安。在这一大套程序里,人被任意摆布,他/她的安厝之所是别人为他设计好的,是肉身的牢笼,而不是“往生”的中转站。
这是拥有和使用的错位:拥有者不使用,使用者不拥有。把一个死人装入他自己的棺木里,仿佛将活人置于死地一样,特别凶险。因此,有经济实力的人要确保别人会认真对待自己的死,提前确定仪式的规格,墓地的级别,气氛的端肃:总之,尽可能多地预先干预自己的身后事。
但他们都做不到让自己的死进入自己的生活,和死共处,用死调节生。这不需要多少勇气,却需要一点创意。王光乐从中央美院毕业后,沉潜了8年时间,开始做一件新工作:用五彩丙烯颜料在画布上一层一层地平涂,新的覆盖老的,一层层干透,形成光亮的彩色条纹硬壳,在边缘形成了滴淌效果。眼下,他的这幅“画”来到了上海,陈列于当代艺术馆,作品名为《寿漆》。
(资料图:《寿漆》(局部))
我在新近开幕的“时间的裂缝”艺术展上看到了这件作品,条纹细密,乍看似乎也很平常。但当我知道,“寿漆”是王光乐的福建松溪老家的一个地方传统时,再看这些条纹,就很自然地联想到了树木的年轮。东南沿海的风俗,很多都有男权和家长制痕迹,我毫无兴趣,唯独“寿漆”让我眼前一亮:那里的老人,过了六十岁就给自己置一口棺材,每年用漆刷涂一遍,这传统本来无名,“寿漆”是王光乐给取的名,他用他的作品告诉观众,家乡的人拥有这样一门真正意义上的“生活艺术”。
我喜欢它。我们的生活本来单调乏味,大限的标志依稀可见时,也许余生的一切更加味同嚼蜡了,能做的无非是像加缪《鼠疫》里的老头那样数鹰嘴豆,或者就像契诃夫笔下的雅科夫,早早就人棺合一。“积极地面对死亡”一类套话,你会说,却不太会去为此做一点什么。
“寿漆”的启示是,你可以在安息之前,设法同自己的结局熟络起来,你同它只是一板之隔,你设计它,装饰它,用最合适的方式。上了漆的棺材不是别人给你办的东西,而是你自己的作品。拥有和使用统一了。年复一年,新桃换旧符时,你的棺材成了跟春联、窗花相似的东西,它是你的,你用它寄托祝福,甚至描绘一个梦想。
作者:云也退,独立记者,书评人,译者,译有托尼·朱特《责任的重负》、E.萨义德《开端》,目前有望出版第一本个人作品,距离成为旅行作家只差一张返程机票。由于屡屡提前庆祝还未到来的自由,被视为一个尚可一救的文人和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