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成了喜剧之王，干好事和干坏事也只是一念之差。
提起周星驰，不能不提《喜剧之王》，这部电影除了最后的结尾之外，可以说非常经典。比方说，有这么一段，是百看不厌，就是电影开始时，尹天仇去试戏，导演给他各种考验，让他做各种不同的表情。
我看到这里的时候，想到这么一个人，也遇到过类似的一件事。这个人就是解缙，是明朝初年的翰林学士，传统相声里专门有一个长篇叫《解学士》，刘宝瑞先生说过，就是解缙，主持编过《永乐大典》，堪称一代雄才，更重要的是，他从小就非常机智，反应特别快，长大了也是这样。比方说，有一天，明太祖朱元璋对他说：“昨天宫里出了喜事，你吟首诗吧。”解缙一听，喜事，一算，就知道是皇帝哪个妃子生了，皇帝应该得了儿子，于是，开口吟诗：君王昨夜降金龙。注意，“金龙”这俩字，意思就是皇帝肯定生了龙子啊，谁知道朱元璋说：“是个女孩儿。”解缙马上改口：化作嫦娥下九重。一个“化”字用得多好！本来是“金龙”，化成了“嫦娥”。谁知朱元璋又说：“生下来就死了。”解才子笔锋一转，来了句：料是世间留不住。“留不住”，不仅不但没有说“死”这个字，而且显示了因为是龙种，这个凡人的世界是留不住的。朱元璋接着又说：“已把她扔到水里去了。”解缙接着吟道：翻身跳入水晶宫。这四句诗连起来，就像周星驰那一系列表情：君王昨夜降金龙，化作嫦娥下九重。料是世间留不住，翻身跳入水晶宫。最后还再一次把龙种升华，而且跟前面的“嫦娥”相呼应，这水平实在是很高。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喜剧之王》里的另一段，也是考验尹天仇演技的。让他演一段悲情戏，和莫文蔚演的娟姐对戏。我看到周星驰哭这么痛，就想起春秋时期这么一个人来，和星爷一样，其实也是一名演员。
这个人是楚国的歌舞艺人，叫优孟，在历史上有过一次经典的痛哭。当时他跟着楚庄王干，楚庄王就是成语一鸣惊人那个君王，他有一匹特别宠爱的马，宠爱到什么程度？就跟现在养宠物的差不多，给这匹马穿上华美的绣花衣服，养在富丽堂皇的屋子里，睡床上，喂蜜饯，给这马吃零食，就差没管这马叫儿子了。结果适得其反，这匹马因为太肥，得了病，死了，楚庄王很伤心，就派大臣给马办丧事，要按大夫那样的礼仪来安葬死马。大臣们对这事议论纷纷，大家普遍认为不能这么干，就一匹马，死了规格比我们还高，看来我们在大王心目中，还不如一匹马啊？大家都这么想，又都不敢说，因为楚庄王下令：“谁敢以葬马的事来进谏，就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怎么办呢？优孟听说了，就走进宫殿，仰天大哭。楚庄王吃惊啊，你怎么比我哭的还伤心，难道你和这匹马发生过什么超出物种之间的恋情吗？优孟哭着说：“马是大王所喜爱的，凭楚国这样强大的国家，有啥事办不到，用大夫的礼仪来埋葬它，规格太低了，我请求用君王的礼仪来埋葬它！”楚庄王也很聪明，马上就明白了，就是一匹马，按君王的规格，我心里肯定不舒服，按大夫的规格，大家心里肯定不舒服。我把看得比大家还重，谁还跟着我干啊？楚庄王就感叹说：“我的错竟到这种地步吗？那你说该按什么规格埋葬这匹马呢？”优孟说：“请大王按埋葬畜牲的规格来对待它，这是什么规格呢？在地上堆个土灶当套材，支一口大铜锅当棺材，用姜枣来调味，用香料来解腥，用稻米作祭品，用火作兽医，把它安葬在人的肚肠中。”楚庄王一听，有道理，炖了吃吧，来一个舌尖上的楚国。
所以，我们说，优孟这场哭，简直就是古代的喜剧之王。其实像优孟这样的艺人，在古代有很多，在宫廷中，通过明显带有表演色彩的语言动作，去说服帝王听从建议，很巧妙。能为常人所不能，所以司马迁在《史记》中就表示对这些人很佩服。
但是，这些喜剧之王们也不一定只干好事，有时候也干坏事，教人表演。就像《喜剧之王》中的尹天仇那样，尹天仇就教过小混混装做受伤，骗保护费，古代的喜剧之王也会这么干。
汉朝的史学家褚少孙给《史记》做补的时候，就专门写过一个姓郭的艺人，可能是个帅郭，深受汉武帝喜爱。汉武帝小时候有个奶妈，汉武帝长大后，对这个奶妈很好，感恩嘛，称她为“大乳母”。奶妈大概每月入朝两次，每次入朝的通报送过来，汉武帝肯定会下诏，派人赏钱，管饭。奶妈慢慢开始不满足，有次上书就说：“某个地方有块地，公田，希望拨给我使用。”汉武帝二话没说，就把公田赐给了她。不就是块地嘛，奶妈说什么都行。汉武帝还专门下诏，奶妈坐的车可以走御道上。大臣们也都跟着皇帝一起都敬重奶妈。结果，奶妈就越来越膨胀，过去可能是奶水膨胀，现在是私欲膨胀，家里的子孙甚至奴仆也都仗势欺人，在长安城中横行霸道，就跟那个游戏GTA一样，那个游戏翻译的中文名就叫横行霸道，主人公可以随便在街头抢劫，打架，喜欢哪辆车随便抢。奶妈的孩子就是这样，在大街上拦截人家的车马，抢夺别人的钱财、衣物，违法犯罪。消息传入朝中，汉武帝一看不管不行，但又不忍心用法律来制裁奶妈。主管的官吏奏请把奶妈一家迁移到边疆去，那里地广人稀，随她怎么折腾，天高皇帝远，也仗不了皇帝势。汉武帝就批准了。奶妈也没办法，临行前，进宫到汉武帝前面辞行，这时候，姓郭的这名喜剧之王，给奶妈出了个主意，亲自给奶妈导了一段戏，怎么导的呢？他说你肯定不愿离开京城，我教给你这么演，你马上进去辞行，快步退出，多回过身来望几次皇帝。奶妈照他说的做了，面见汉武帝辞行，快步退出，屡屡转过身来看汉武帝。这时候姓郭的喜剧之王在一旁，故意大声骂：“呸！老婆子，为什么不快点走！皇上已经长大了，难道还要等你喂奶才能活命么？还转身看什么！”奶妈的一连串动作，加上姓郭的喜剧之王旁敲侧击的台词，一下就让汉武帝心生怜悯，对奶妈又可怜了起来，当场下令，不但不准迁移奶妈一家，还处罚了说奶妈坏话的人。
所以说，即使成了喜剧之王，干好事和干坏事也只是一念之差。干好事，是助人为乐，干坏事，是助纣为虐。所以，演技也好，别的能力也好，能力越强的人，越需要良知，要不然，对社会的危害更大。有个成语叫德才兼备，当然，既有德，又有才，那是正品，有德无才，算是半成品，有才无德是危险品，无德无才，是废品。
作者：魏新，作家、学者、编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