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波:我们凭什么同情别人

今天是MH370失联第18天。昨夜,在依旧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死无对证的情况下马方笃定地公布出坠机印度洋,乘客无一生还的消息。怎奈中国有句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老话。家属们于是统一着装,乘上被专门调出的公交车,来到马使馆前静坐。这些举动都是他们自发的,跟当年抗议美国炸掉我驻外使馆或保钓等户外公共抗议活动一样,示威者自发亦可引来被专门调出的公交车,且有警察维护秩序,以防那些在示威者的号召下看起来比示威者还要激奋的,极可能心存不轨的群众擅自加入到示威队伍中去。

杨波:我们凭什么同情别人

家属们看起来如此可怜,从家乡到北京,从北京到马来,现在又想到澳大利亚去,以离据说死在不远处的亲人近一些——他们被各种组织用各种运输工具运来运去。他们的脸上渐渐呈现出马拉松运动员式,在血液全部被疲劳征用后,瞳孔放大、表情呆滞的症状,但他们依旧踉踉跄跄、不依不饶地跑着——令人不安的是,就像没几个人在观看马拉松比赛时不换台一样,其千篇一律的悲伤和悲伤逼迫下的任人摆布及呆滞,令他们看起来要比他们实际上不再那么值得同情了。似乎他们不再是仅应沉浸在亲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惊恐痛苦中的家属,而像他们所针对的马来政府一样,成为怀着某种千回百转、惹人遐思的其他目的的政客。

或因此,在家属们抗议微博的评论中,可见到“请其中是党员的成立一个党支部吧”这样的倡议。这显然是调侃,与整场事件基于(极可能的)死亡而肃穆压抑的气氛不符。这种取代了理应的悲恐的轻快与调侃在昨天,也就是既无所获亦无说法的失联第17天更明显——公众对其热度已明显降低,一些商业组织或公共人物借此造势时不再避嫌,甚至在微博上出现了一些拿它开玩笑的帖子,并获得呵呵式的热转,如:“请问你在海底有没有看到MH370?”“你傻啊,我虾!”然后配一张将麦克风放在小龙虾头前的图片。当然,你可以将这个帖子视为公众对连日来各国政府搜寻工作一无所获的忍无可忍,但并非所有事情都可以怒极而笑、悲极而笑、蠢极而笑。

这让我想起近来另一则新闻,讲武汉一家殡仪馆配置了儿童游乐设施,被不少市民和道德家们指责失仪、不庄重,是对死者不敬。可惜在该殡仪馆方面的解释里,仅是将之作为其顺应“目前国内殡仪馆园林化、公园化的发展趋势”的举措,却没有高屋建瓴地拿出庄子在他老婆死后鼓盆而歌的典故来,并继而将他老人家的解释,“(人)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涂写在殡仪馆的大门上,并继而准备些鼓啊、锣啊、吉他电子琴什么的摆在灵堂里,以便死者家属在见死者最后一面时将它们演奏起来,并鼓励不要演奏那些悲哀的曲目,最好来点《最炫民族风》式的欢歌,以庆祝死者“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

我可不仅不是什么道德家,并极痛恨之。在我看来,伪善是道德的本质,而上面两个例子正好证明了这一点。所以请大家不要误会,我反而支持人们拿MH370取乐,倡议火葬场内不仅要布置滑梯秋千,还要建设以莞式服务为准绳的夜总会——但与此同时,请干干脆脆地拿MH370取乐而不要再加上“反讽政府低下调查力”的前提,请干干脆脆地鼓盆而歌而不要腆出一副看破生死的嘴脸。

所以,当人们Hold不住道德时反会为这“Hold不住”本身裹上更厚重、更坚固的新的道德盔甲,人类巍巍的道德高塔正是如此像屎壳郎的粪球一样层层地滚叠起来,这是其最令人作呕却同时先天置己于不败之地之处,像某种恶鬼或僵尸。

道德就此以被摧毁的方式反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捍卫。文明是无法倒转的,它只会借机更造作、更变态、更姹紫嫣红,像皇家礼炮的最后一发,像红巨星,锻造出像《索多玛120天》里用银餐具食秽时的贵族礼仪。乱是文明的终极秩序,无则是其唯一下场。

不知大家发现没有,总是孩子在出事,越小的孩子越容易出事。广州弃婴岛因接受弃婴人数达到极限而暂停开放。未成年少女在楼梯拐角生子后将之捂死。幼儿园成为药儿园。又一小学教导处主任猥亵数名女生。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孩子之外常出事的还有矿工、上访的农民、妓女、瞎了眼把房子建在发展用地上的人、残疾人、老人、精神病患者、囚犯、病人……当一个社会的受害者多为最弱者,且施害者多数依其身份或职业来说应是为这些受害者服务的人,如父母、幼儿园老师、养老院护工、教导处主任、医生、基层干部、以警察为代表的合法使用暴力者……时,这一社会的道德体系便似Hold不住了,而若要“为这‘Hold不住’本身裹上的更厚重、更坚固的新的道德盔甲”,需公众的同情先行。

无论网络还是报端,办公室还是家庭,街头还是公共人物言谈……但凡有舆论的地方都可以见到那万众一心的同情。芸芸争先恐后表达其同情心的人里自然不乏还没有成为施害者的父母、幼儿园老师、养老院护工、教导处主任、医生、基层干部、以警察为代表的合法使用暴力者,甚至不乏还没有成为受害者的学生、矿工、上访的农民、妓女、瞎了眼把房子建在发展用地上的人、残疾人、老人、精神病患者、囚犯、病人。也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避嫌,所有人都借同情来撇清自己,来以置身事内的伪善来置身事外,来如对《来自星星的你》的穿越观对那一桩桩惨事做出狗血的,声泪俱下但与己无涉的赏析。

或许有这么一个逻辑,公众企图通过对由于社会道德沦丧而遭遇祸端的人的于事无补的同情,来显摆那部分沦丧掉的道德依旧牢牢地攀附在他们各自的心底,即这一道德通过个别人的沦丧反获得更多人的显摆,从而被彰显和弘扬。

有点小病不断,大病不犯的意思,但若大病不断呢?若“这一道德通过多数人的沦丧反获得个别人的显摆”呢?还说得通吗?

道德是文明的基石,伪善是道德的本质,而同情则是伪善的直接动作。由此,同情是人类文明的某种本来和发端,这一点自古已被反复提及。最近义于同情的古词是恻隐,正是被孟子用来证明人性本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并将其所代言的“仁”置于道德(善)的四大要素,仁、义、礼、智之首。

在《论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起因和基础》中,矛盾重重的卢梭在说明同情是人(“天真、懒惰的高贵野人”)最自然、最本初的美德,“这种美德是如此自然,以至于即使野兽有时也会表现出明显的富有同情心的迹象”后不久,又说人和其他动物的根本区别不在有无理性,而在有无同情心。

同意后者。其他动物没有同情心,至少我没有见过。这几天有一则新闻说主人吃饭不慎噎住,其狗猛扑其背救其一命的轶事。我不能确定那狗是不是出于对其主人噎住惨状之同情而扑背救之(受过急救训练?就算受过,又为何受这种常人一生难遇一次的急救类型?),只确定这么咬定的人一定跟那条狗做了换位思考,认为若自己是那条狗的话,出于合格宠物理应具备的道德、见识和能力,一定会向主人抽搐的背猛扑过去。

所以是人在同情狗,而不是反过来。换位思考是同情的必要操作基础。同情就是假设我是你,或假设我是你的。即在想象中置身于由你所主导,或若缺了你即无法成立的处境中去。为什么要不嫌麻烦地这么做呢?因为你我既然是同类,你的遭遇我也就具备了可能遇到的几率。及于此,人不仅可以去同情人,还可以将狗或外星人想象成人去同情。

卢梭认为同情是一种天赋的美德的理由是,人不会去同情比他安逸的人的安逸,而只会去同情被他悲惨的人的悲惨,这种将自己幻化到更痛苦的处境中的情感,并极可能由此来帮助那些事实上处于该处境中的人,当然是损己利人的,因而是美德。

但人们对各种惨事的反应却常常是,“真不知那个畜生怎么想的,竟会把亲生子捂死”,“那个教导主任的心被狗吃了吗”,或“卖火柴的小女孩为什么要卖火柴,她的父母呢?警察呢?路人的良心呢?”等等。不知大家注意到没有,这些反应并未缘于被害者,而是基于施害者,且其关键甚至不是怎么处置施害者,而是去揣测其内心。即,同情的虽是被害者,但作为同情的具体行径——换位思考的对象却是施害者。

看来,你想尝一尝作为施害者的感觉?却很少有人敢于去闭上双眼,设身处地地与某个被丢弃在雪地里冻死的婴儿换位——你假想你是那婴儿,你正在慢慢冻死,你在想什么?这考虑首先令人极不愉快,其次并不困难(诸位,他又能想什么呢?)——至少跟揣测将他丢弃的人在想什么相比。同情不应该是益智游戏,但如果是呢?

同情既非损己利人,甚至连自利都不算,因为无论靠揣测被害者抑或施害者的内心,你都不能依此来获取经验以避免成为被害者或顺势成为施害者。你根本就无从到达他们。叔本华在卢梭同情美德论之上,认为道德意义上的同情不可思议、万中无一,正缘于此。他认为,看见他人受苦,就如自己受苦的人须识破自我与他人间,乃至自我与草石间的无差别(这种显而易见的神秘主义直逼庄子的齐物论),若将此作为同情乃及道德实现的底线的话,这种纯粹的同情当然既无与伦比,更不可思议。

我记得曾看过一篇讲一个妈妈带两个孩子爬到学校四楼(这所学校最高就四楼,否则她还会往上爬),把他们哄骗着依此推下去之后自己也跳下去的新闻。这个新闻对我刺激如此之大,但我却无法就此说一句。因为我不同情他们。我没有办法跟那个妈妈换位思考,也没有办法跟她的两个孩子换。我是他们的地狱,他们也是我的。我一点,一下,一步都不能朝他们迈过去。

看A片是同情。后天下之乐而乐也是。同情不过是自渎式的激情和幻觉,是转瞬而逝的快感。在日以继夜地与各种人,各种动物,各种植物,乃至各种非生物换位思考之际,你就像那些戏如人生、人生如戏的戏子一样,像失忆者,像用尸块拼凑成的弗兰肯斯坦,你问你的妈妈,问你的老婆或丈夫,问镜子里的人:我是谁。我值不值得同情。我能不能不是我。我能不能是任何人。

叔本华说真正的爱是同情。他这么分析:必然永远生活在痛苦中的人所谓的快乐只是消极地减轻痛苦而已,对照于此,爱别人也不可能为别人带来真正的创造性的快乐,而是通过自己的痛苦经验来核实并同情对方(爱的原因),并以为对方以制造快乐的假象来减轻他的痛苦(爱的方法)。总而言之,在如此悲观的论调之上,混淆于同情的爱依旧是己方的付出,是利他的,是美德。

对于爱与同情关系的看法,拉康则显得积极而正面,却可能更惊世骇俗:所有的爱都是通过对方来爱自己,对方只是你用来实现这种被称为同情(爱)的快感的背景。包括常见的,看似要为对方制造更高、更频繁的高潮,也不过是要为这条途径增添风光和趣味。即为了更爽更深情你要尽量在爱一个人或与一个人做爱时同情他,越同情越逼真,因为你根本就是在爱你自己。更爽的是你还因此释放了美德。

最后,不是恻隐,与同情更相似的古语,我倒觉得是戚戚。戚戚有三种解释,恰好从三方面活灵活现、引人入胜地描画出一个人去同情别人时的模样。一,“戚戚兄弟,莫远具尔”,与被同情的人自来熟,亲切无比,好像一条生活在他肚子里多年的蛔虫,他一切痛苦的细节不用说都在该虫掌握之中,这是方法;二,“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或“凄凄惨惨戚戚”,别人家死了人如同自己家死了人,悲伤,难过,连饭都少吃了一碗,这是呈现;三,“夫子言之,於我心有戚戚焉”,内心砰然而动,如上厕所捡到五元钱,或在公车上无意一瞥,瞥到大婶走光一般,在那“悲伤,难过,连饭都少吃了一碗”的前戏推动下,斩获了最终的狂喜。

来源:腾讯《大家》

本文作者:杨波,《朋克时代》、《自由音乐》创办者,公共账号“反常(fanchangshit)”发起者之一。独立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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