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提到“生离死别”这句成语。汉无名氏《为焦仲卿妻作》:“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乃以“死别”形容“生离”,然而这也只是形容而已,二者不能混为一谈。
我在父亲去世后写过下面这段话:父亲去世给我的真实感觉并不是我送走了他,而是我们一起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他送我到一个地方——那也就是他在这世界上的最后时刻——然后他站住了,而我越走越远,渐渐看不见他了。
我的母亲也去世了。
父亲九十岁冥诞那天,我住在日本高野山一处“宿坊”里。夜晚寂寥,浮想联翩:父亲活到现在刚满九十岁,而他去世已经十八年了。十八年是多么漫长,这十八年里发生了多少事情,十八年前去世的父亲离我多么遥远——遥远到我已经接受了他去世的这个事实。父亲在我心中,已经与笼统的、一般的“死”联系起来。这也就意味着,对我来说父亲真的是一位故人了。虽然回忆起他,音容笑貌仍然浮现眼前。相比之下,母亲的死给我的感觉仍然是单独的“死”,是“这个人”的“死”,我仍然在体会已经不存在了的她的感受、想法和心境,我还没有离开“她的世界”。回过头去,我还看得见她。
有一次去看话剧,忽然悟到:父亲去世,我的人生第一幕结束了;母亲去世,我的人生第二幕结束了;那么现在是第三幕,也就是最后一幕了。父母都不在了,对我来说,我出生之前的岁月好像尽皆归诸虚无,很多历史的、背景的、亲缘的关系随之消失。当父母之一活着时,我还感觉不到这一点。
这念头使我悲哀——为父母,也为自己。
那个夜里,接着大哥报告母亲病危的电话,我和姐姐赶到医院。走进病房,看见母亲在病床上大声捯气,我想到《庄子》讲的“竭泽之鱼”:“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可是母亲得不到那个“相与”者了,她独自抵抗不了死亡。呼吸、血压、心跳相继衰竭。我一直握着她的手,她的体温倏忽丧失,手变凉了。我再也没有母亲了。
这是我平生唯一一次亲历一个人从生到死。后来我读内山完造作《临终前的鲁迅先生》,其中写道:“先生的额头摸上去还是温热的,手也是暖的,可是已经没有了呼吸,脉搏也停止了跳动。我一只手握着先生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先生的额头上。渐渐地,我感觉到手下的温暖慢慢地退去了。”不知是否人各有异,但我母亲的确不是这样的死法。
两天之后,我们护送母亲的遗体去殡仪馆火化。
遗体火化之后有个“拣骨”仪式,每位亲属用夹子将一块骨灰放进骨灰盒的丝袋里。我的外甥没夹住,骨灰掉在不锈钢盘子里了,啪嗒一声。在白色的骨灰里,有一大块黑色的东西,那是个人工股骨头,是母亲一年前骨折做手术时植入的。不知道它原来就是这种颜色,还是被烧焦了。看见它,比看见母亲的骨灰更让我受到震撼。原本这是不可能看到的,看到它只能是在母亲死后,甚至是从这世界上消失之后。没有比这更让我确认母亲的死了。看见这个东西,还让人感到是暴露了死者非常隐讳的秘密。殡葬工边用铝勺将骨灰压碎,边说,这人工股骨头不要了罢,我们会深埋处理的。
葬礼——向死者告别。实际上所告别的那个对象已经走了。只要活着,就还是“我们”;死则是死者一个人的事。
世上什么事情都没有结论,唯独死亡是结论。然而死亡本身也许还需要一个结论。
母亲去世不久,圣诞节到了。家里收着一封寄给她的贺卡。信封带点淡淡的黄色,很温馨,上面写了寄信人的地址姓名,是她小时候的一位朋友。我把信封放在母亲的遗像前,没有拆开。几回想到应该去信通知一下,但一直没有写。虽然我也知道,这是很失礼的。
此其我想到加缪的《局外人》,好像多少能理解主人公默尔索了。大家对他的印象总说是“冷漠无情”,也许并没有注意到,这是一篇默尔索的第一人称小说。作为不得不面对陌生听众的叙述者,也许他压根儿不愿意讲“今天,妈妈死了”这类事情。我是你们的“局外人”,因为你们不是我的“局内人”。强使之言,也只能如此。
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讲述的一个故事与此性质相当,虽然当事人的表现完全两样:“阮籍遭母丧,在晋文王坐,进酒肉。司隶何曾亦在坐,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丧显于公坐饮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风教。’文王曰:‘嗣宗毁顿如此,君不能共忧之,何谓?且有疾而饮酒食肉,固丧礼也。’籍饮啖不辍,神色自若。”阮籍的举止有违理法,司马昭却不拘表象,看出他“毁顿如此”——也就是什么都顾不得了,理解自深。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止庵,本名王进文,传记和随笔作家。著有《周作人传》、《樗下读庄》、《老子演义》、《神奇的现实》等二十余种著作。编订整理《周作人自编集》、《周作人译文全集》、《张爱玲全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