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此刻我可以穿越时光之雾,站在20岁的我面前,我会对他说些什么?
那应该是1996年的南京,汉口路22号,北园林荫道尽头的教学楼。现在是《流体力学》授课时间,蒋教授正在黑板上讲解涡度守恒定律,他指着那些粉笔线条要座中的学生理解,涡管是如何在空间里弯曲起来的。白色的粉笔末在他粗壮的手指下纷纷崩落。主教学楼有两种粉笔,一种极为粗劣松脆,是白色的;一种极为细腻紧致,是彩色的。所有的粉笔看上去色泽都要暗淡一些,因为日光从外面巨大的梧桐树影里和蝉声一起折射进教室,空气里有无可计数的绿色。
我没有在听课,快12点了,我饿。我盘算着本周还有没有希望排上队,可以去计科系哥们的出租房玩电脑。最好不要是周六,那天有我最喜欢的影视鉴赏课,可以看《大河恋》。当然,如果去出租房的话,我还得去买只盐水鸭。刚刚领到上个月家教的工资和图书馆勤工俭学的补贴,钱应该够,能加点肴肉和几瓶金陵干啤。不能花太多,否则这个月又没有烟钱了,山茶不是人抽的烟。对了,明晚是口语课,又可以见到GII了,课后大概又要带我们去酒吧喝威士忌,去迪高跳舞。妈的,图书馆借的六本书已经看完,等会去食堂的时候还得顺手补几本,下午不想上课了…..
我看着他狼吞虎咽吃下一斤米饭和两块大排,连垫着的白菜梆子和汤汁都没有放过;我看着他借着勤工俭学之便,每2天从图书馆借出六本书,通宵点着蜡烛在宿舍看,蚊帐被烛火燎出了一个个大洞;我看他把日程表安排得满满当当,打工、旅游、下棋、听音乐、看电影、参加社会实践、安排打架的兄弟跑路…..就像是一个疯狂的陀螺不停旋转,一刻都停不下来。他张开贪婪的双眼,想要领略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五光十色,什么都想动手摸一摸,什么都想靠上去咬一口。他对这个世界的兴趣,就像他永远饥肠辘辘的胃口,总是没有餍足的时刻。
他看不见我,他实在是太忙了,就算是站在他的面前,大家有着类似的容颜,他也不会注意到我。对于他来说,这个世界有太多精彩以至于无法停留,而且即便有如此之多的精彩,他还是会经常感到无聊和乏味,他哪里会注意得到一个普通中年男子—他最讨厌的那种大人,带着自以为是的肥胖和面目可憎的成人世界味道。他经过我的身旁,没有片刻停留,穿着丁字拖的脚步也依然迅捷如风。他大短裤飘飘,拖鞋打着他的脚板,发出清脆的“啪啪”声。
我想叫住他,告诉他说:
去约206物理系的蒋同学一起吃饭吧,因为你们会在大学最后一年成为好朋友,而且你们友谊会维系一生。但你现在不知道的是,他不会有40岁生日。这是你们最长的一段相处时间,此后你们会在北京街头一次次失散,再一次次重逢。然后,突然一下子,就没有然后了。
多陪陪你女朋友,你们的日子已经开始倒计时,但你还根本不知道。你现在会觉得她黏着你很烦,不如和兄弟们去打电脑游戏开心。你们都还觉得这样的日子会很长,可以一直继续下去。不对的,再有两年多一点点时间,你们在火车站分手之后,今生就不复再见。此后的许多年里,愧疚之情会化为人身,在无数个梦境里显现,反复拷问你:你尽力了吗?你为她做过什么改变?
要小心物理系和计算机系的那几个混蛋。一年之后,他们会带你半夜翻墙进入物理系的大楼,用论文指导老师的电脑连上互联网。这件事情会永久地改变你的一生,从此你会和互联网发生联系。在未来的岁月里,你会逐步变成半人半网络的怪异生物。等到那个时候,你会自称“和菜头”,以为它不过是个ID或者代号。可是,它会慢慢吞噬你的人格,让你习惯以它的方式存在。你将一刻不停地检索网络,刷新手机。你会在无尽的资讯里不断跳转,为那个世界制造无数内容,并且沉醉其中,维持十多年的狂热,迄今看不到到熄灭的可能。
因此你可以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也因此失去了别人可以过的生活。所以,请你小心那个夜晚,当他们发出邀约的时候麻烦你多考虑一秒。哪怕因此会造成我彻底消失,你也应该多停留一秒。那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分叉口,那一晚如果你没有应约前往,你会过上另外一种生活,一种更有人味的生活。没有那么多痛苦,当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狂喜。你会需要别人,也会被别人需要。你和别人的生命会以生活的方式纠缠在一起,而不是网线和中继器。你会是个普通平凡的胖子,可你也许会比现在要幸福得多,也能体验更多正常人的情感。
有一件事情你是对的,你认为自己不会是这个五光十色世界的旁观者而已。你会介入其中,是的,和你当时内心的意淫一样,事情发生了。你会进入你此刻在报纸、广播、电视里看到的那些世界,而不是站在远处眺望,接受那个世界给与你的任何东西。在这一天到来之前,你所担忧的目前的一切,你觉得毫无意义和平淡无奇的生活,其实都有各自的用意。和二十年后相比,此刻已经足够精彩闪亮,只不过是你没有能力去消费它们中的大多数,所以才会时常觉得沮丧和无力,觉得眼前的生活乏味无聊。
在二十年后,你会明白真正的乐趣是去制造这种五光十色。早年间被压抑了的渴望,在你有能力制造之后,会在你手下迸发出来。这个过程要比欣赏和领略更为漫长,也更加艰辛。需要经年累月的尝试,你才能在不经意间发现一点点进展,却依然不知道它是否在正确的方向上。挫败、沮丧、绝望、自我怀疑会始终伴随着你,是这一路上的常态。不过也正因为它们的存在,会让最后的喜悦变成狂喜,并且最终在狂喜里感觉到辽阔的宁静。我得承认,会有那样的几个时刻,你的确得到了内心的安宁,当天夜里可以睡得很沉。
我要提醒你的是,在这一路上请保持你的心,不要轻易地偏倚出你的道。无论你选择的道路如何,最好的选择就是一路走到底。中途不要犹豫,更不要耽于犹豫,因为那样会浪费太多人生。等到你回到路上的时候,也许会耗费十一年之久。那么,留给你体会人生的时间就不会太多了。你内心有声音召唤你,那么你就应该去响应,不应该像个中年人那样考虑得失成败。否则,你迟早会发现你所有在犹豫不决浪费的今天,都在百倍消耗你在未来可能得到的人类的幸福。你在今天对于明日的恐惧,在采取行动之后多半并不会发生;但是,如果你静默站立,那么等到明日来临之时,恐惧将以惩罚和灾难的面目出现,那才是最让人畏惧的事情。因为在那个时候,你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抵御的可能—你的昨天已经被你浪费掉了。
然而,这些话我都不会对你说。因为就那么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的你也会走到我这里来。该失去的,你总是会失去;该错过的,你还是会错过;该跌落的陷阱,你还是会掉下去,而且还会反复掉下去。可你还是会走过来,你还是会抵达我。即便我能和你说话,修改所有命运的参数,给与你微妙的暗示或者直接的警告,你也不会因此而节省任何时间。因为在生活的烘炉里,我们是铜。无论我们如何造做,捶打我们的时间不会因此而减少一秒。我只是伤感地看着你,看着你再一次走过那些遗憾,目睹它们发生。幻想如果有另外一条道路,是否会有另外一种风景。我看着你在时光之雾那一头,我想对你说:虽然你笨得让人伤心,可我依然爱你。
最后,我唯一愿意告诉你的是:无论选择哪一种人生可能,你都依然还是个胖子。关于这件事,麻烦你不用多想了,请你平静地接受吧。
和菜头
2016年6月6日
于 北京
【文/和菜头 微信号:槽边往事(ID:bitsea)】
禅定时刻:
身前身后事茫茫,
欲话因缘恐断肠。
吴越江山寻已遍,
欲回烟棹上瞿塘。
—(唐)圆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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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岁的时候菜头还是一个帅气的小伙,身边一大群美腻的姑娘,头发还是那么浓密。现在成了帅气的大叔。
最后一段话泪目,这也是我一直以来对自己说的。希望可以上留言区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所有的结果在同一条世界线上收束,不管做出再多的挣扎,世界线没有变,抵达的永远是同一个你和我,即现在的我们。
我想到的是,遇见20年前的自己,我会对她说,好好陪陪你的父亲,他有很多话要对你说,你是他的掌上明珠,他一直为你遮风挡雨,他知道他再也无法再为你做些什么了,他也没有机会看看自己的女婿长什么样,没有机会当外公。还有,他说过,你工作以后,他去看你的时候,他就睡那张为你买的那张单人床,其实,我要告诉你,他没有机会用那张床。他只想和你好好说说话,他一辈子的藏着的话他都想对你说,你不要急着张罗别的事。他没有60岁生日,他等不了你用自己的第一笔工资孝敬他。你那个时候完全听不出医生的弦外之音,完全不相信父亲的病情恶化到什么程度。你太简单,简单到我不想原谅你。世界刚刚在你面前敞开,你热情地奔向你的工作岗位,安抚着父亲,你要开始上班了。他真的等不了那么久了。该死的胖子,今天没有想到会突然大哭的,已经哭了20年了……
如果回到20岁,我会和那个孤身来到北京,嫁给40岁没有收入老文青的小文青说,一切都挺好的,继续按照你想要的方式去生活吧,你是世界的一部分,世界是你的一部分,继续自然生发,毫无悔意。
站在20岁的我面前,我会告诉她你现在选择的工作挺好,继续加油,虽然很辛苦但是你会收获很多; 面对每天营业额2000块的网店,你不要因为老杨同学说要买个打印机专门打印快递单而感到他脑袋有问题,未来订单变成几千、几万、几十万单的时候手写不过来,真的需要打印机! 你也不要自我暗示:绝对不会找一个像老杨同学这样长得很黑、说话很快又不爱洗头发的男朋友,因为后来真想如此! 至于那个恐怖的和菜头到底是干嘛的?别怕!他后来成为了你叔!你叔其实内心很温暖
菜头叔,毕竟你在当时的情境中也作出了选择,选择的不同导致人生轨迹的大不同,当你到不惑之际再回首对于当时的选择也是释然而非追悔,当我们到了生命的尽头想起是否会认为这就是一个人的宿命?
我觉得我很大程度上无论怎么选,还是会回到这条路上。这是性格本身的问题,可以忍,但是不能忍太久,尤其是有召唤的时候,还是会放下一切去响应。
那时我在离你约1000米远的地方,吃饭睡觉上课谈恋爱。初恋啊!不是你们学校的,东大的,现在想想他是一位非常不错的爱情启蒙老师。 南大的一个教室,老师,光线,粉笔灰簌簌落下,一气呵成。我蹭过一堂课。 我19岁。
菜头兄,看了多年你的文章,今天才想起来打赏,惭愧。对二十年前的我,我只想说,不要犹豫,不要纠结,相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话说,13年前,我是在浦口听蒋老师的流体力学,听他说发音不标准的湍流,那时候还是个瘦子,可以跑步十几公里,穿正常号衣服的瘦子。现在是公认的胖子,不变的还说心里的纠结,十几年前犹豫干什么,犹豫中,硕士,气象局,又博士,现在还是觉得自己游离于在工作外,不认同自己是气象圈内人。所以看了你的文章特别感触,长叹。
“你内心有声音召唤你,那么你就应该去响应,不应该像个中年人那样考虑得失成败。”加上这一句,的确,我高中数学老师给的毕业赠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之前一直都不太明白。现在明白了一点点。
我要去南方,去一个温暖的地方,和一个姑娘成家,寒冷的北方没有人约黄昏后的爱情,只有热被窝里的奸情,姑娘,请在南方等我,我脱了秋裤就来。这首胡淑芬的诗改变了我的一生,让我来到了南方。
我把这篇文章推荐给我妈看 她发给我「不知为什么,看着这篇文章我流泪了,是为小和同志大学里拼命做的事而流泪还是为他的文笔而流泪,不得而知。只是觉得年轻就是财富,趁着年轻多读书、多做事、多实践真的很重要。喜欢这个和菜头」
菜头叔~我不明白,既然你已经能欣赏美了,怎么又说不能去创造美呢?是因为被现在限制了而不能吗,,可是为什么又不去突破限制追求自由呢
多年以前读过您的《和房子恋爱》。大概二十岁。每当对生活产生厌倦时就会怀念那篇文章。——南大外语系校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