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中国数学里的十天干与十二地支,来自观天象的循环数字,古埃及塔罗牌的原始数字22张大牌,以及后来追加的四元素乘以13张的扑克牌,后又继续衍生为大小阿卡纳的78张牌,原理皆来自天上日月星辰的运转轨道,外加各信仰的传奇神话故事,便有了牌面上的细节,提供推论。在那些没有高科技望远与显微镜的岁月,真不知古代智者的眼睛能看多远或多细?
佛陀说法的孔雀明王经里有段小文很醒目:“阿难陀,汝当称念诸星宿天名号。彼星宿天有大威力。常行虚空现吉凶相。”佛陀跟弟子说天上的星星在说话,让我意外又不意外地大吃一惊。这验证了古往今来世界各地的智者,都是看着天空在想人间事。
各种数字符号,说的是同一个天空,只是用各自生活惯性而产生小小的价值观差异,拿来当镜子互相比对,还真有身外化身看世界的清澈。于是,我便拿易卦跟塔罗牌放在一起,发现了许多有趣的嵌入性契合。
易卦里的第22卦山火贲,在卦象里,属于少数颇具图像的卦,一个接一个的爻变,显示着婚礼筹备的每个阶段。婚姻,是座活火山还是死活山?好比一场婚礼过程预示的幸福生活,是幻灭还是无穷的人生课程?婚礼好似在人间走一回的璨烂烟火,已留存记忆中,或无影踪地烟消雾散?塔罗最后一张牌,是盛装赴宴的愚人,既走在人生的起步亦为历经沧桑后的坦然,有许多寓言式的启发,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你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我以莫扎特的“费加洛婚礼”(LeNozzediFigaro),来观赏塔罗22张牌的起始点,看见0号愚人牌在瞬间芳华的贲卦里翱翔,牌面上的悬堐,变得无限辽阔,而失去威吓作用。莫扎特穿透人性面纱的创作,以最擅长的小丑式幽默感,来戏弄人间事,成为当代最前卫的先锋式剧场。
我的老师们一再用各种方式强调,“无常”是最好的老师,可叹的是,这纷纷渺渺的课程,随时在眼前上演,我们却宁可相信王子公主最终幸福圆满的神话,拼命用力画下句点,而抵死不愿去想婚礼过后。
如果一年没有四季,只有春天,会不会像万年僵尸里的吸血鬼那样,百无聊赖地求死不得?当我们在欣赏“美”之时,心里并不美滋滋地欢欣,而在诅咒“丑”之时,并未如自己想象的那样痛恨,也许还乐呵呵地深觉可怜又可爱?我们真如自己想的那样,真心明白何谓美丑?
一瞬间,会不会是最奇妙的甘露?没有永恒,是否就是量子态那样,虚虚实实地衍生了一整个无穷尽的宇宙?
用天文数字来看塔罗与易卦,有不可思议的巧遇,所有的数字,都能找到对应主牌与卦象,而唯一的难题,便是没有数字的愚人牌。这是张扑克牌中的空白鬼牌,可以被任意取代,然而它又是塔罗牌中寓意最深的一张牌,可上可下,非生即死,必须当下做决定。而正面看牌与反面论牌,则预示着天南地北的人生境况,同一张牌,也许便是天堂与地狱之天人永隔,如愚人眼前的深渊。
到底是用本能,还是用历练?是真愚痴,还是大智若愚?
在易经卦象里“贲,亨,小利有攸往”,艮在上离在下的山火卦是为贲(音“奔”,敏捷勇武之意。音“必”则意装饰。音“愤”而为败走之象),有瞬间浮华璨烂,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含意,虽有才华却眼高手低而无法脚踏实地。贲,在古字是以贝壳装饰的华美妆扮。无论是敏捷勇武或华美装饰,都正好是愚人在牌面上展示的样貌,以天真浪漫的匹夫之勇,和参加盛宴的华美装饰,却散漫地用权杖肩挑行囊,贸然踏出危险的一步。
这是第二十二卦,在塔罗大阿卡纳里,愚人牌既是零号牌也是第二十二张牌,既为起始亦为终点,只是这份纯粹,从表面上无法分辨骨子里暗藏的肺腑,是百炼金刚还是纯净无瑕?
在塔罗牌中,愚人的妆扮非常耀眼夺目,身穿贵族严饰,却不知为何头顶小丑帽子,成为自娱娱人的小丑打扮,仿佛在用自我调侃的姿态,来掩饰内心历经沧桑的世故。看似漫不经心,手里却握着魔法棒,而这神奇棒子又被随意地拿来挑包袱。那包袱里装着人间事,承担与否,在这悬堐边上,已无关紧要。身边的小白狗正亢奋前行,完全没有停下脚步的迹象,做主人的昂首阔步,似也不在乎眼前的险境。
我若是这愚人,会选择留步观赏风景,还是一跃而下,丢开包袱,施展魔法棒?纵跃的那一刻,我会在意世人如何看我吗?我是傻子,还是神奇魔法师?我会摔死,还是挥棒展翅翱翔?
很奇妙地,我若当愚人牌是第二十二张牌,那么始于愚痴,却终结于智慧的圆满,绝对是愚人牌的最后典型注解。22是两张女祭司牌的排列,双重女祭司人格,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是玄学与人类学之间的沟通桥梁,握有通往灵性智慧的钥匙,这也是愚人的终点站。
那么,选择0号还是22号,做为愚人牌的诠释位置,便决定了愚人是站在起始点,还是终点站。
检视一下贲卦的六个爻象,显示为整个筹备婚礼的过程,昙花一现的世俗盛宴在即,由繁入简的生活轨迹随即到来,对于盛装中的主角来说,有种抽离现场的恍惚感。哪种人生,才是真实的自己?但若早已洞悉世间真相,顺水推舟,何来挂虑之有?
易卦是由六爻而成,六爻以实线阳爻为九,虚线阴爻为六,由下而上地相叠而成内(下)外(上)卦,上下两卦都有天人地三才阴阳、仁义与刚柔相交互动而成事物的轨迹,就在这阴阳变化中,产生了太极两仪四象八卦的六十四个不同卦象。在爻变的过程里,本卦为贞(体),变卦为悔(用),探问出事情的本质与诸多因缘和合后的实际变化图像。
这由下而上的离艮两卦形成的贲卦,六爻起卦由下而上的阴阳六九顺序是阳阴阳阴阴阳,若想问体用之变,则必须根据三爻之阴阳的少(两同一异)老(三同)来分辨,老阴老阳即为变爻,选出爻变点,再分析出目前事情走到哪一步,主事者做出了什么样的当下抉择,这爻变即反映出当事人的心意。
贲卦的六爻之变,依序为古代婚礼的进行式。
“初九,贲其趾,舍车而徙。”原文意思是这有车不坐,选择步行的爻辞,既显示主事者的傲慢与随性,亦潜藏着当事人的蕴涵深浅,有小聪明而不自信的表现;若说的是洒脱之人,那就是旁观者,而非婚礼的主角。这正好是愚人牌的图像写照,主从之分,显示了当下的愚昧昏聩与自由自在之别。我为自己毅然决然选择第二十二卦来对应零号牌,深感奇异,那当下的钻研,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也很畅快地找到所有细节上的契合。
“六二,贲其须。”装饰胡须,是为参与盛宴的旁观者,纯属凑热闹。也很符合愚人无论如何打扮,始终扮演着从人角色,而非世界的主人。主从角色扮演,只有当事人心中了然,如何适时适切地做好该做的本分,需要人生历练后的世故。
“九三,贲如濡如,永贞吉。”锦上添花地盛装出现,若紧守内在涵养与情操,便能永保昌隆之吉象。此时此刻,考验着主客之别的分寸。作客者,不宜过度妆扮而喧宾夺主;当主人的,不便过于简约,而失去盛宴的光彩。
“六四,贲如皤如,白马翰如,匪寇婚媾。”做新娘的,该盛装出行还是素服安居?迎亲之人鲁莽如盗匪,令人犹疑不安。但若早做打算,已知己知彼,便不会慌乱而无所适从了。
“六五,贲于丘园,束帛戋戋,吝,终吉。”山丘上的家园已张灯结彩,聘礼却单薄稀少得可怜,然这婚还是结了。爻变卦象上,显示出初爻的预知,迎亲者心虚,亲家虽不满,这待嫁女儿心已然是泼出去的水,怎么也不能收回的了。
“上九,白贲,无咎。”反朴归真,极简之美,则无过矣!最后一爻的卦象显示,接受现实,便能安生度日。再怎么张灯结彩,毕竟亦只是瞬间芳华,不论富贵贫贱,日常岁月,平淡无奇,白贲即为淡雅束装,没有人可天天盛装过日子,如新婚当日,回归平淡,才是正常人。
对照贲卦以一场行进中的婚礼为寓意,愚人牌则盛装赴会,走在人生的起始与终结衔接的转折点,刚好一体两面地说明了抉择的风光表面之下,需要的是实际的体悟。所有表面上的纹饰,终将是过眼云烟,不值一哂。
我家对门是拿过好几座世界宴会装饰设计首奖的花店,女主人筹备过无数豪华婚宴,最大的感慨是:“婚礼谘商过程,未来亲家之间的互动,已清楚揭示了这场婚姻的未来。我几乎可以在婚礼举办前,便能笃定预知新娘是否能获得幸福。”婚礼不在盛大辉煌与否,而是未来要相处的一家人,是否能在这新人生的起始点,做到沟通无碍无虑无疑?
莫扎特写“费加洛婚礼”时,适逢法国大革命前夕,此剧虽大受欢迎,且为幽默十足的喜剧,却因讥讽贵族而遭奥地利皇帝下旨禁演,后虽经修改剧本获得演出,仍引起贵族阶层猛烈的抗议。故事主轴围绕在愚蠢贵族老爷与聪慧仆人之间的角力,对于爱情与婚姻的嘲弄,揭露了人心漂浮的愚昧,信任,已成奢侈的妥协。最后,信誓旦旦的爱情,亦不过是一场婚礼的烟花,终将璨烂地消失在空气中,却为何仍耗尽所有人的青春与智慧,甚至一去不复返的纯粹?
愚人牌的转折点,在于那勇气十足或愚昧无知的跃入深渊;而贲卦的终结曲目,则是穿越浮华,直抵生活的本质。无论贫穷与富贵,终将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人生,接受与否,决定了这天上人间的滋味,是否能在自己的心尖上舞蹈。
我选择“费加洛婚礼”,来诠释山火贲卦,不仅仅是这场始于闹剧而皆大欢喜的故事走向,恰巧回应了贲卦阐述的婚礼筹备过程,却也刚好演绎出愚人牌骨子里看透人间爱怨情愁后的出离心,接受刹那辉煌的事实,才能安于漫漫长路的平凡人生,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起始点,坦然自由无牵挂地认识生命真相。
作者:陈念萱 (Alice N.H.Chen),台湾知名作家、影评人,出版并翻译三十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