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建强:日本美少女文化的终结?(下)

【永远的美少女】

明治学院大学教授四方田犬在《卡瓦伊论》(筑摩书房,2006)一书中评说武内直子的连载漫画《美少女战士》,有一段非常精彩。

1991年年末,漫画家武内直子在讲谈社发行的漫画杂志《伙伴》上连载漫画《美少女战士》(セーラームーン),反响巨大。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主人公月野兔是一位初二学生。有一天,她拯救了一只神秘的黑猫露娜,从此改变了她的命运。露娜把月棱镜给了月野兔,令她变成穿着水手服饰的月亮化身,并具有超能力,开始了和妖魔的抗争。在月野兔的身边,还有四位少女,她们分别是天才少女水野亚美化身为水星,火川神社巫女火野丽化身为火星,大力少女木野真琴化身为木星,曾经作为水手V活跃的爱野美奈子化身为水手金星,同时地球少年地场卫深深地暗恋着月野兔。在影院版的动画片中,五个少女为保护地场卫而与妖魔殊死搏斗,结果不敌对手而纷纷倒下。最后尽管月野兔还是战胜了妖魔,但也倒地昏迷。这时暗恋她的地场卫过来拼命地亲吻她,月野兔在热吻中苏醒,故事也在幸福的团圆中结束。

四方田犬写道:平庸的人摇身一变成为英雄,从日常化中诞生出非日常化,将世界从罪恶中拯救出来的同时,超人的系列作品也就宣告完成。可以说这是所有动画作品的常套,《美少女战士》也不例外。但问题在于,《美少女战士》的更深意义恐怕并不在于五少女变身后如何的活跃,而是在恶魔面前,她们华丽的变身如何的吸人眼球。实际上,“战斗”与“美少女”是一对矛盾的结合体。美少女如何是战斗的?战斗如何又是美少女的?这种边缘不很分明内涵不很协调的“实在”,恰恰是日本otaku们精神荒原的战利品。不战而获,不劳而获,只要发挥共同幻想,欲望的述求就会还原为性与暴力。这里,美少女与战斗的配对,在otaku们的观念中就早已悄然滑入了性与暴力的隐喻深渊。然后再通过虚构的作品成为满足欲望和大量消费的对象。

这里,更为深层的问题意识是:美少女们与之搏斗的都是怎样的对手?在更多的场合,后者属于有着成熟的肉体和恶的化身的女性。她们通常很性感,有着青赤黄白的原色肌肤,有着巨大的乳房,有着与蛇、蜥蜴、蔓草等同等隐喻的关系。她们以半裸的身姿袭击地球,或者是袭击作为地球隐喻的地场卫。而与她们对决的美少女们,则身着清楚的水手服,难有性的气息。她们或许不是男孩们眼中的作为媚态的卡哇伊,而是自我构筑着相当自足的卡哇伊本质:知性,肉体,灵魂和爱情。四方田犬说这四大元素也是美少女的道德构成。其实,《美少女战士》想说的是,成熟而性感的女人如同恶,或者说是恶的同义语。而真正能够救助这个世界的,与其说是性感的女人,还不如说是还处于性感的边缘上,踌躇和焦虑着成熟的少女们。主人公的名字月野兔的“月”字,按照四方田犬的理解就是让人们联想起思春期开始的初潮,表明她刚处在性差明确化的分界点上。

未成熟、不性感、孩儿气、傻乎乎、冒失鬼、腼腆、害羞,这些角色在日本漫画和动漫中,并不是可耻可笑的事情。反过来她们比成熟和性感女性更具有纯粹性和亲和力,因而也更吸引男主人公。在男主人公的眼里,她们才是这个世界的救世主。在日本亚文化史上,《美少女战士》之所以占据相当重要的一席,其关键就在于它开启了两大文本意义:

第一,美少女仅仅从男人的视角出发来发现,来叙述已经变得不可能。女性自身开始有所动作。这就表明,日本1980年代有男人任意创生的“美少女”这个理想图像,不知不觉地被女性自身收回去了。由女性来表现美少女这还是第一次。第二,作为永远的美少女具有正面的和永恒的价值。这在没有美少女文化传统的民族看来,可能是一种变态。或许从精神病理学的角度看,这是病,得治,但难治愈,所以有的人就疯了。但在日本,则是美学的元素和道德的力量。这就是奇异之处。

【山口百惠:大人的雏形化】

哲学家森冈正博在《无感觉的男人》(筑摩书房,2005)中说,在健康女子形象的另一面,已经悄悄埋进了性诱惑的因子。性感的成熟女性们,用雏形化的衣裳和亮眼的化妆登场。因此这个年龄的少女,如果被成人男子用性的眼光加以窥视的话,也是无可奈何的。1974年,只有15岁的山口百惠,唱《一个夏天的经验》,面对的就是这种无可奈何。

………………

我要把女孩子最宝贵的东西送给你

藏在小小的心内最宝贵的东西

为了献给心爱的人我一直保卫到今天

被那人沾污也愿意流泪也愿意

爱是最宝贵

谁也会体验这一次

甜蜜的诱惑圈套

我要把女孩子最宝贵的东西送给你

闪着眼泪的颜色那宝贵的东西

能够讨好心爱的人我也感到幸福

被那人破坏也愿意失去也愿意

爱是最宝贵

谁也会体验这一次

甜蜜的诱惑圈套

………………

沾污也愿意,流泪也愿意,破坏也愿意,失去也愿意。少女们渴望的就是“甜蜜的诱惑圈套”,渴望的就是快些成长,渴望的就是“破处”的夏天。这种微妙的性心向,在这首歌中得到了很好的表现。

(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夫妇)

1981年,23岁的山口百惠出版自传体畅销书《苍茫时刻》。在书中她回首当年的一曲所引发的轰动。她这样写道:唱《一个夏天的经验》的时期,也是“大人”们骚乱的顶峰。到公司来采访的人,十居其九,都是色迷迷地上下打量,问同样的问题:什么是女孩子最宝贵的东西?令人十分的困惑。说到嘴边的“处女”只能收起来而改说“真心”。一颗纯真的心。

而她在自传中也交代了自己的处女之身,何时交付了给他——三浦友和。“初爱亦是最爱。而身体也是自始至终,只由自己唯一心爱的男人所拥有。相信这是很多少女的梦想。”山口百惠,这瓶略带青涩的“百惠酱”,又将美少女还原成了百年前明治时代的美少女:“生涯只爱一个男人”。这虽然少有现在意义上的“萌”味,更缺乏现在意义上的“酷”味,但给人留下的想象空间是巨大的:美少女究竟为何物?如果她是一个禁忌的集合体,那么是应该敬重这个集合体呢还是应该逾越这个集合体?

这里,山口百惠之所以在今天还被人提及,重要的一点就是她示范了“作为公共的偶像”与“作为女孩的我”谁为优先的问题。她的回答很明确,她要的是“作为女孩的我”。所以她要粉丝原谅她的“任性”,并保证自己会得到“幸福”。而AKB48前王牌主将前田敦子则不一样。她说:大家即便嫌弃我,也请不要嫌弃AKB。显然“作为女孩的我”在前田敦子眼里,远远不及“作为公共的偶像”来的有意味。她还为此煽情地对大众粉丝说“请想象跟我共处一室”,这里她故意将“我”与偶像混同,期待的是全民涌动的效果。那么是山口百惠更能代表一个时代还是前田敦子更能代表一个时代呢?这里观察的一个视点就是国民的健忘性。看谁先把谁忘记。从时间上说山口百惠时代早已落幕,但是作为美少女的国民偶像,其风采依旧在国民的心中。而前田敦子毕业还不到两年,她的有点性感有点慵懒的形象,也确实为她带来超越了她自身的无数荣誉。

但问题是粉丝还是悄悄地与她渐行渐远。一个只想保有自我,倒反成了国民偶像;一个就只想保有偶像,倒反只留下自己。尽管有日本学者将前田墩子比喻为比耶稣还要耶稣,说她超越了基督教(参见滨野智史:《前田墩子超越了基督教》,筑摩书房,2012),但也有日本学者将山口百惠比喻为菩萨(参见平冈正明:《山口百惠是菩萨》,讲谈社,1983)。虽然耶稣与菩萨都是人间生命的引渡者与救赎者,但是,当设问要耶稣还是要菩萨?是耶稣更有亲和力还是菩萨更有亲和力?对信仰多神教,习惯了岛国风土的日本人来说,答案恐怕是不言而喻的。

【美少女文化的死穴】

于是又回到了本文的开头:辣妹杂志的停刊,AKB48握手会上的血案。

一个标志一个时代的结束,一个标志一种运营模式的结束(尽管血案之后的握手会还在继续,但已经是相当勉强了。在保安和安检的双重“打压”下,原本的“接近性”已告终焉)。

那么,日本美少女文化又将如何?日本的otaku又将如何?

这里我们先将目光投射到40年前。

1971年10月,《每日新闻》为纪念创刊100周年,选用11岁的少女裸体刊登了意见广告。上半身袒露的少女,占据了大半空间。长发遮隐着开始发育的乳房,乳首时隐时现。广告文这样写道:

她才11岁。怎样让她健康成长呢?在这性泛滥的社会中。

用纯楚青涩的美少女,想象和暗喻成熟女人到处泛滥的性,是这幅少女裸体写真广告的意见话语。这里亮出的是“无垢性”之剑。无垢性也就令人联想婴儿期,再联想到处女性。但问题是,男人的视线并不在这里就自然打住。

早在1980年代初,著名的文艺评论家,原东京大学校长莲实重彦出版《表层批评宣言》(筑摩书房),他在书中将美少女盛行时代的日本,放置于“表层”“制度”“物语”“凡庸”“装置”“荒唐无稽”“倒错”“遭遇”“戏弄”等词语之下,将那个时代的日本比喻为“被普遍化所错觉的物语”。就在这本书出版后的没几年,果真就发生了东京和埼玉连续幼女诱拐杀人事件。26岁的邪恶宅男宫崎勤,效仿漫画故事的杀人方式,虐杀了至少4位不到7岁的女童,并奸尸饮血吞食,将整个杀人过程录像收藏,还将被害人的遗物和部分骨灰寄给她们的父母。此案侦破后,轰动整个日本社会。

otaku为此成为众矢之的,美少女文化的“反哺性”也因此受到空前的质疑。还要otaku干什么?还谈美少女干什么?“被普遍化所错觉的物语”发出这样的发问。但好在日本人干什么事情都不一刀切,修枝剪叶归修枝剪叶,不会为此连根拔起什么。于是,otaku与美少女在度过共同的沉默期之后,又在携手互动与觊觎,寻找创生新的物语故事的机会。这种近乎药物中毒的行动原理,也就是otaku与美少女的互动原理。于是1990年代之后的日本,美少女文化非但不见衰退,而且还包装成了一种软实力,一种キャラクター(崇拜物)倾销海外。甚至还出现了“二次元美少女”反哺现象。就是otaku们不满足于总是以“他者”的立场与美少女互动,他们干脆将自己对角色的喜爱投放到自身的装扮上,如秋叶原大街上就随处可见身着可爱美少女服饰的男子。

以研究街头美少女而闻名的社会学家宫台真司,在1995年的奥姆真理教无差别杀人事件不久后出版文集《活在没有终止的日常中》。他在文集中指出,“无法适应没有终止的日常”与“可以适应没有终止的日常”这两种人之间偏执的对立是个问题。奥姆真理教是前者的代表,穿戴超短方格裙制服美少女则代表了后者。在已经符号化与匿名化的都市文化当中,制服美少女们以“什么看起来都没有差别”之姿态自在地生活着。她们没有深具意义的心计,也不需要故事消费。确实从性感有型(如幸田来未就如此宣称自己的取向)到清纯有度,这真是因为有了AKB的出现。如在今年总选举中获胜的渡边麻友,曾在自己的微博上撰文说:“我小时候就非常在意自己的刘海,总是以创作一项作品的感觉在打理自己的头发。刘海对我来说是件艺术品。我经常思考,如何能让头发曲线达到美术课上所学的那种最美状态。小时候非常乖巧,将来的梦想是当个漫画家。”显然打得是清纯牌、卡哇伊牌。otaku们,粉丝们还是感悟到了清纯与卡哇伊所带来的喜悦与满足。

但问题是AKB又将清纯与卡哇伊推向极端,这就是所谓的无限接近性的握手,将粉丝们的欲望吊了起来。为了她而活着,为了她我将不惜一切的推举。这看似有了形而上的生存意义,也暂时填补了历来已久的空虚。但当看到我推举的她,我心中的她,也是他的她,你的她的时候,男人的妒忌和不是滋味就会转向愤怒,转向不可忍耐。因此,血案的发生有其逻辑的必然。这是AKB的死穴,当然也是美少女文化的死穴。在日本之所以时有发生监禁,诱拐,甚至杀害少女的恶性大案,从源头上说就是这种文化死穴所带来的。

因此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盛行了多少年的日本美少女文化,到今天进入了一个拐点。这为重塑带来了机会。重塑宗教似的禁忌,而当被禁忌的对象一旦重新得到确立,原本“敬重”的元素就会还原成一种力量,一种尽可能不破禁忌的力量。而一旦这种力量成了一种规范的自觉,“逾越”这个念头和行为就会被控制在最道德的范围内。应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对于到处都充满了性的诱惑的日本社会,如果能将美少女文化从“娱乐到底”的层面着手重新定位,切割与人的生存意义等形而上的东西,或许能走出困境。因为毫无疑问美少女并不能解决当代危机社会中的任何一个问题,它没有拯救式的崇高。但是处在危机社会中的现代人如何活得更快乐些?美少女文化则给予了若干启示。就像京都的林荫小道,总有一种颓弃阑珊的情趣一样。从这一角度说这就是今年日本社会两大事件的发端所带来的意义。

有日本学者所说,制造业完了,我们还有AKB48。

但AKB48完了,日本还有什么?

没有人知道。

作者:姜建强,曾大学任教,研究哲学,20世纪90年代留学日本,后在东京大学综合文化研究科担任客员研究员,致力于日本哲学和文化的研究,积极书写、介绍日本及其文化,已出版有《另类日本史》《另类日本天皇史》《山樱花与岛国魂 : 日本人情绪省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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