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5号地铁的天通苑出站,温煦的阳光照耀京郊,午后的北京,天空湛蓝宁静,我骑着摩拜共享单车,奔赴小汤山方向,寻访曹县籍的画家荣宏君。
荣宏君画室在京郊,一层是偌大的画案与琳琅的书房,墙壁上贴着百家讲坛《国宝档案》的日程表,主讲人正是荣宏君。窗外所植是菏泽的腊梅树。煮茶正沸,且听荣先生讲述京华往事。
1993年,荣宏君到京上学,家贫,读了一年无奈辍学。恰时,同学在人民大学,宿舍有京籍学生没有入住,借宿月余,之后流落圆明园附近。一位北大的宋姓老师携铲常到园内挖掘瓷片,荣宏君倾慕文化,随之请教,这是学习考古之始。更多荣宏君介绍:www.yangfenzi.com/tag/ronghongjun
上世纪末,荣宏君遇到恩师史树青先生。2002年,他跟随史先生到大连,途中,先生赞其勤勉读书,赠一杆毛笔与一盒印泥,纳入门下。史先生与启功先生皆为现代文物收藏鉴赏界的扛鼎人物。史先生劝诫作文讲述应该:著短文、说短话;启功先生撰联云:行文简浅显,做事诚平恒。也是著述做人的心法。两位先生的师承是陈垣先生。
荣宏君说,陈垣先生曾任辅仁大学的校长,育人无数,启功与史树青是其中杰出者。陈先生平易近人,呼弟子也为某某先生。言传身教有序,史树青呼弟子荣宏君为荣先生,一次师母亲切地喊他小荣,史老当场急了,你怎么喊小荣呢?
民国学人璀璨,大师辈出,源自师徒传承。出身平门的徐悲鸿公派法国留学,得自当时教育部长傅增湘的举荐。“别说民国,就说现在,一个公派留学名额也很难得”。徐悲鸿学成归来,专程拜会傅增湘,画像致谢。齐白石未成名时,栖身北京古庙,生计不保,陈师曾赏其才华,建议他自出新意,变通画法,独创红花墨叶一派,由此齐白石终成大家。另一个伯乐就是陈垣先生,他保荐高中没毕业的启功到辅仁大学教授美术。
近年,民国热在国内发酵,说起来也感慨,民国时代,国运动荡,在颠沛流离的岁月,却诞生诸多登峰造极的学人。盛唐、北宋文化光耀千古,但那是太平岁月酝酿的贵族雍容文化,而在魏晋南北朝,乱世中的文明又是一番景象,与民国相仿。
“我一直想推开民国研究的这扇门”,荣宏君倒尽茶壶的普洱残渣,注入西湖龙井,茶水由黄褐变为绿盈,“这扇门的一把钥匙就是张伯驹先生”。
张伯驹是民国四公子,售卖私宅保全国宝《游春图》,是传世佳话。“张伯驹交游颇广,与当时的书画界、收藏界、京剧界来往密切,通过张伯驹,我们可以看到民国时代学人整体的精神面貌,他们的师承脉络,他们如何做学问,他们的艺术追求……这些都给后人以启示”。
了解一位人物,最扎实的功夫是为之编著年谱。荣宏君继承了史树青先生的治学方法,下功夫,坐尽板凳冷,于不疑处存疑。一个年份,一本书目,一个名字,一个数字,须禁得起推敲。年谱完成,他正着手写《张伯驹的朋友圈》一书。
在画室,荣宏君打开笔记本电脑,我看此书的目录,约有三十章节。这两年,已过不惑之年的荣宏君的头发稀了,血压高了,是加班加点赶稿所致。世人皆知荣宏君是画梅的高手,但不知他对学问著述的孜孜以求。他以画支撑自己的学问天地,这间画室陈列搜集各类资料,足以支撑他写很多年。
张伯驹先生的后人善意提出,给予荣宏君职位,他婉拒了。九十年代,他初到京城,无依无靠,史树青先生带他入门。他的早年辍学,是个不幸,但幸运的是,他在北京目睹了民国最后一代学人的背影。
张伯驹故居在北京后海的胡同,宅中有一株牡丹,似是赵芬,约有二百年树龄,见证岁月沧桑。荣宏君与张氏后人商量,未来与家乡沟通,希望将之嫁接到菏泽,在曹州牡丹园中,设立张伯驹、潘素分园。嫁接一株张伯驹的牡丹,也是百年学问的薪火相传。
荣宏君,职业画家,1973年出生,菏泽人。幼喜翰墨、性近文史,少年负笈京华,拜师著名学者、文博大家史树青先生习读书、鉴赏之学,获益颇多。后又师随著名画家于志学先生赴青藏高原、入新疆大漠、访敖鲁古雅,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不求甚解,心胸却大开。艺术史治学则师承当代著名美术评论家张晓凌先生。近年来出版的画集及文史类专著有:《丹青典藏•荣宏君卷》、《世纪恩怨•徐悲鸿与刘海粟》、《烟云俪松居•王世襄珍藏文物聚散实录》、《徐悲鸿与刘海粟》、《季羡林说佛遗稿汇编》。现任全国青联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朔源文物鉴定中心主任、山东曹州书画院艺术顾问、全国青联文化艺术界别副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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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宏君:画艺是小技,修为是大道
文/本刊记者 王海珍
屈指算来,荣宏君来北京已经快二十年了。准确地说,是十八年。
站在北京2011年岁末的街头,荣宏君自己大概已经想不起初来北京弱冠年华的模样。
心情呢?有兴奋,也有茫然吧!和大多数北漂一样,有一个胸怀远大的抱负,有深浅莫测的前程,还有一颗跃跃欲试,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峥嵘之心……
现在,心情渐渐平静,安和。步履渐渐放慢,稳定。长期在传统文化,词章翰墨的浸润下,古意隐隐散发。那个从鲁西南偏僻农村走出来的懵懂无措年轻人,已经在这个车水马龙的繁华城市稳稳地走出了一条路——那个自十岁起便拿起笔在土墙上胡抹乱涂的小孩,已经将他的梅花画送进了人民大会堂,他的梅花作品多次作为国礼赠送给国外友人。
梅花香自苦寒来
不论是百度,还是谷歌,在地址栏中输入“荣宏君”三个字,就会瞬间跃出数十万条网页。荣宏君,你现在是名人了呢,这句话,在家乡人的酒桌上常被提起,并成为祝酒的下酒菜,当事人却只是憨憨地笑,诚恳之极。山东鲁人的厚道,耿直,古道侠肠,一直未曾有变。
这么多年,一个人,无亲无故,无组织无单位,游离在体制外,以笔墨为生。靠一双手,一只笔,一砚墨,单枪匹马,一路走来,也真是不易。
还好有一众好友,一路相扶,路愈走愈宽。
现在回望仿佛显得太早。“经历的有些事,到了我七八十岁时再细细咂摸吧!”荣宏君在傍晚的灯光下微笑。他早已学会了不抱怨。
外面,寒星泛起,黑夜的幕布拉开,回忆漫溢上来——他经历过的苦涩,因有现在的甘味,便也不再都是苦。
梅花香自苦寒来嘛——是很多攀越人生高峰,揽人生胜景之人的感慨,也更像是他的人生写照——他画梅,一株又一株,傲雪的梅,凌寒的梅,孤倔的梅,画里有他的人生,真是贴切。
他的成长是一部曲折的励志剧,是实实在在的真人演绎,无人可以代替。幼年,父丧家贫,高中毕业,北上求学,长子之责,看到家中重负,不得不辍学养家。对外说起,一句轻描淡写带过,自己的生活,却是一日日苦捱过来。
向学而不得,那样的苦憷,唯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是怎样彻骨的痛,所以,一俟他摆脱温饱之困,他就把自己卖画所得之资拿去救助失学儿童。人皆有同理心,山东人荣宏君尤甚。北京晚报有记者曾经私下来统计,几年来,他捐画、捐资助学有数十万元。在2000年前后的北京,是够一套房子首付的,彼时,他租住在石景山的一个小区内,有摆画案的地方即可。
在画作没有市场之前,为谋生,他摆过书摊,开过饭馆,但他却学不来生意人的精明。骨子里面是文化人,即便是摆书摊,也要自己喜欢的书才行,没人光顾时,看书,有人来时,还是看书,天生读书人。生意自然是失败。
“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他摆摆手。
想过离京,回家守着几亩薄田,却心有不甘。内心深处对书香的渴望,如波浪在胸中翻涌。再穷,也要读书。拿起儿时练书法的毛笔,朝书香迈去。
幼年练习书法的底子与爱好绘画的基因结合起来,铺陈了最初的书画道路。一上手,花鸟虫鱼,都画,后来遇到国画大师关山月,一语点醒梦中人:你的绘画根基很好,每个都想画好,不容易,不如专攻一项。醍醐灌顶,他想起幼时土墙的梅,想起失学时院子里独放的腊梅——画梅。
路渐渐清晰起来。
梅花奇香迈国门
现在,荣宏君的梅已经作为国礼走出了国门。比如:2008年10月,中国青年代表团出访德国时,他的大幅作品《梅》在德国总统府当着数百名中德青年代表的面,被赠送给德国总统默克尔。默克尔与梅花两看相悦的微笑瞬间被镜头捕捉。回国后,有友人替他惋惜:荣君,怎么没与默克尔和一张影呢?机会难得啊!他只是眉眼舒展地笑。
他骨子里有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热爱,梅,中国人眼中的“四君子”之首。梅花有林逋《山园小梅》中的婉约、凄美,又有毛泽东《卜算子咏梅》的傲雪,凌寒,不畏严冬的奇志。他希望国外友人也能与他一起感受梅花世界的冰洁与坚韧。
2009年,荣宏君的画作再次被当作礼物赠送给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日。他没有见到这位神秘的领导人。关于政治,他不懂,也不愿多谈,他只是一个文化人,他亦相信,艺术的世界是相通的,绘画的语言与音乐的旋律一样,没有门槛,没有国界。
最近的一次,是今年2月,他的画又被团中央青年企业家代表团带到了宝岛台湾,作为礼物赠送给国民党主席连战,连战手持梅花画卷微笑,不住地颔首。同为华夏同胞,有一个共同的文化背景,相信台湾同胞对梅之精神有一份天然的认同。他亦很开心自己的作品能在两岸交流中起到桥梁作用。
“尽管我不是体制内的人,但是因为找到了青联这个组织,也算是享受到了组织的关怀,能让我的画作走出国门。”荣宏君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
他未有言及的是,文化人无体制,无单位的苦。比如,办护照,办签证,他要回山东老家,到处去开证明——这是显性的。隐藏在这背后的,是无保障的以后,以及有些只对体制内人开放的机会——还好,他心胸豁达:“如果曹雪芹在体制内,他也写不出传世巨著《红楼梦》。”有自嘲,更是激励。没有体制的保险箱,那就自己去建造,内心有紧迫感,更能诱发创造力。
“艺术不是工厂,不能量化生产,它是带有情感,经验创造的唯一性。”荣宏君说:“无体制藩篱的一个好处是艺术创造更自由。”失之桑榆,收之东篱。得与失永远存在着辩证关系。
内心的安全感有很多种构建方式,沉稳治学之路,勤勉的艺术创造,诚恳本分的为人,古道侠肠的热忱,这些一一构建了荣宏君式的安全感。
还有内心深处对传统文化的倚仗,迷茫时,在先贤古人身上寻找遥远的光辉,“中国人几千年文化延绵不绝,就是存在着一股气,”荣宏君说,“这股气,嵇康身上有,文天祥身上有,王国维身上有。”文化人环境的不同,个体表现形式不同,但一代代传承延续,整个中华文明史中,便也有了风骨,有了气韵。
那抹延绵久远的微光,成为他内心的根。这根,让他的人生,有坚守,有底线。虽也在世事打磨,在尘世逐浪,但却永远不会迷失。先贤人性中的光辉之烛,是茫茫暗夜的灯塔,是他航程中永不偏离的坐标。
也正基于此,荣宏君一路走来,身边总不乏学术大家的照拂,国学大师季羡林,任继愈,红学大家周汝昌,画家黄苗子,文博专家史树青……很多耄耋老人,都会亲切地称呼他为“荣君小友”。他们或许在他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对于一个上进青年,谁又吝于助力?
所以,因为机缘,在他的画作上,常常可以看到文史大家的题款,已故大师季羡林,就先后五次在荣宏君的画作上题辞,有一次,更是写了一幅“梅花香自苦寒来”送给他。送一份关怀,更是送一份激励。史树青,则直接收他为关门弟子,史先生倾囊相授,荣宏君则饱尝为人治学之道。
“师恩重如山。”史树青晚年有纷扰,最近又因“金缕玉衣”再次成为新闻焦点,这些从未影响他对恩师的浩浩感恩。因他深知恩师晚年的苦衷与恩师性情质朴的为人。他也苦口婆心地对问询此事的人解释,请别只是围观,谩骂。思考一下,“史老一直说,知物不知价。鉴定与贷款并没有直接联系,我若是遇到白岩松,我一定要问问他,他在节目中说的,史老他们收了几十万的鉴定费,这话有根据吗?新闻要调查真相,要用证据来说话。”维护恩师之情,拳拳可见。这几年,他着手书写《文博大家史树青》一书,已经完成,静待时机成熟出版。他将恩师学术观点与成就汇集成书,以谢师恩,也向大家介绍一个真实的文博学者史树青。
追寻断裂的文脉
这几年,除却绘画,他将很多精力放在了民国史的研究中。2009年,他推出《世纪恩怨——徐悲鸿与刘海粟》一书,以他收藏的信札为线索,写尽中国近代美术史中两位大师的恩怨纠葛。2010年,《王世襄珍藏文物聚散实录》又付梓出版。书中材料皆来自他的收藏。
收藏文人信札是他长久以来的爱好,十余年来,他访古玩市场,逛潘家园,藏品渐成面目,他的手机号码也被废品收购站的人保留,一俟有疑似文人笔墨,就会打电话给他,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独特的收藏渠道。通过这种方式,他收到过几十年前,郑诵先写给史树青的信,他将信拿给恩师看,恩师也不禁感慨良多。(目前为了纪念史树青先生,荣宏君将这封长函编成《郑诵先初释唐怀素圣母帖》一书出版。)徐悲鸿写给周扬的信,王世襄的藏品抄家记录,张伯驹1968年的“反省体”的日记,这些珍贵档案都是如此被他从废品收购站打捞出来的,免去了化为纸浆的遗憾。
读名人信札,汲取文人养分,是他的初衷,渐渐地,他开始深入研究,并有了书写的打算。“信札是最真实的史料,也能最真实反映本人的性情。这段历史距离我们很近,却依旧还有很多谬误,信札是最真实的证据,最好的史料补充。”荣宏君说,“在研读每个历史片段的细微末节中,也仿佛触摸到了那个时代的体温。”他用这种独特的方式,去追寻行将断裂的文脉。
最近,除却已经写作完毕的《文博大家史树青》外,还有两本书正在最后的编辑中,一本是《季羡林说佛遗稿汇编》,一本是《张伯驹:一九六八》,前者是季老在世时手书的说佛禅语,后者是张伯驹老先生1968年在下放期间写的日记。
荣宏君说,自己与季老有缘,不仅仅是题辞六次的鼓励,还有2009年季老家书被荣宏君从废品收购站回收一事,后来,荣宏君将近百封季老家书无偿归还,季老作为感谢,题写了《世纪恩怨》书名。《季羡林说佛遗稿汇编》是季老在世时就与荣宏君定好的出版协议。“如今,这本书终于即将付梓,也算是对这段友情的一份纪念。”
张伯驹的这本书,荣宏君期待能还原部分关于张先生传记的谬误,而那一年的日记,也让荣宏君对文化大革命对文人的冲击唏嘘不已。张先生在受压迫的情况下,依旧惦念着为吉林博物馆收购精品书画,亦让荣宏君敬服,“张伯驹,翩翩公子,才横天下,一生大起大落,却不忘文人本色,当值得后人敬仰。”
如上研究,没有任何支持单位,也无任何机构提供资金支持,一切源于他对文化的热爱。有时内心也会想,如果有一个稳定的单位,可能要容易一些吧。只是想一想,并不影响当下的脚步。
“愈来愈觉得,绘画是小技,修为才是大道。”荣宏君感慨,研读史书是修为,做人是修为,胸怀是修为,而这一切,都会反馈到绘画中,绘画是内心的展现,胸中沟壑,气韵流动,一切都在画中。
很多年前,史树青曾经评论他的画:画中尽得古意。如今,经年的洗练,笔意易发浑厚,劲拔苍然,凝重奇雄。梅之风骨,跃然纸上。
2005年起,荣宏君的笔墨开始进驻拍卖市场,几年来,从几千元一平尺到数万元一平尺,一路飙升:“拍卖市场从来不会问,你是体制内的,还是体制外的。”市场自有评判。
十八年前那个奔着书香一路奋进的年轻人,已经悠然地置身书香之地。对美好生活的希求,对文化高古之意的追寻,可能是每一个文化人内心的隐梦。能坚持到底的,又有几人?有时是现实锋利的刃将其板斧,有时是名利诱惑将其挤压,有是时自我妥协向其缴械投降……于是那闪耀着高洁光芒的“理想”像转瞬即逝的流星一般只照亮人生的某一程。但是却一直坚定不移地,一刻不停地盘桓在荣宏君的心中,或者说,是他执拗地,坚韧地,将这枚绝大多数人生命中的流星,镌刻成自己人生中的恒星。
梅花奇香,隐自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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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一年,荣宏君回到老家,到了正月初二,荣宏君上亲戚家拜年,其时雪虐风饕,荣宏君忽然闻到花香,“如此冷天怎会飘香?”循香而觅,发现院子里一株高不盈尺的腊梅悄然盛放,即使风雪压身,依然孤傲屹立,无拘无束。荣宏君顿时热泪直流,“此不正是梅花之品格吗?坚贞不屈、傲雪欺霜。这是我首次看到梅花,虽然腊梅不是梅,二者分属两科,但我还是首次切身感受到了梅之高格清标带给我的撼动与慰勉。”
这一年,荣宏君是从北京辍学后回家的。这个生长于山东菏泽曹县农村的男子,自幼便与梅花结缘。荣母是农村妇女,日常动手做鞋,上面常有“喜鹊登梅”图案,也含传统的吉祥寓意。“都说梅不过江,北方人难得一见真正的梅花,民间的梅花样式,开启了我对梅花艺术上的审美。”十岁那年,父亲去世,上有高堂,下有三个幼妹,日子更见左右支绌。高中毕业,荣宏君只身赴京求学,但北上的艰辛远超想象。他自费学习日语,打算出国深造。报名费已交,天违人愿,日本地震;加之囊中费用实不足以保障域外求学生活,只得作罢。
这一年,荣宏君从梅中有所感悟,又因老家是戏曲、武术之乡,荣宏君小时听说书、听柳子戏,《水浒传》、《三侠五义》、《说岳全传》等等,英雄侠气、仁义忠信深扎心底。堂堂山东汉子,怎能轻易低首?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翌年重返京城。当时住在“圆明园画家村”,就是众多北漂艺术家聚集之地。荣宏君每晚习字时想:当年此处金碧辉煌,我也住在了皇帝住的地方,聊以自嘲。荣宏君从一个老乡处批发旧书刊,和朋友一起摆地摊,一天也就挣个一两块。及后四处筹钱,在村里开个饭馆,让妹妹来帮忙打理。自己每日就往博物馆、美术馆、拍卖场跑、创作书画,偶尔也倒腾些古玩。冥冥之中,艺术还是他生命中的主角。饭馆呢?自然是经营不善,兼且落魄画家前来就餐常打白条,又一年下来,倒闭收局。是以最艰苦时,以给死者写挽联为生。“一旦接到电话通知,就知有人去世。”
这一年的前前后后,荣宏君的际遇诸多不顺,不顺者,有如电影情节。可正是这一年,遇梅、悟梅,使他内心更加刚强,前路虽未宽阔,但他已不会踯躅怅惘。这一年,是公元1993年。
挥毫落纸墨痕新,几点梅花最可人
荣宏君喜梅,画梅。当笔下绽放梅花丛丛,所写的实在是那挥之不去的苦难岁月。不是一番寒彻骨,争得梅花扑鼻香。梅之形态,梅之气格,已融入他骨髓血液。荣宏君以长锋兼毫写梅,虬干如铁,无论横枝、纵丫,屈曲、盘旋、旁枝斜出,终成怒龙冲霄之势。树干不限于梅树,写生所见树木百态,只要符合表达,与梅相配不显突兀,荣宏君都移到纸上。梅花片片凝红朵朵玲珑,或如满树堆雪,朔风飘夜香,繁霜滋晓白。不求过于细琢精雕,落笔点点,大胆而果敢,密中有疏,多而不繁。天寒花开,怒绽于天地间。一笔一墨,数度寒暑。早在1999年,荣宏君在一位革命老大姐的介绍下认识了关山月。当其时关老正在北京办展览。关老看了荣宏君的画后对他说,术业有专攻,你的画,题材太多,不如专攻一项。想起自己身世,荣宏君毫不迟疑选择了梅花。“国内画梅名家众多,我尤钟情关老的梅花,构图奇险,笔力刚健,铮铮铁骨,眩目明霞,充满时代精神。自专攻梅花起,我首先从学习关梅入手。关老送我两本画册,一本题签了,我不舍得用,另一本一直是我的教材,现在已被翻看得残旧。”荣宏君与关老见面并不多,2000年又有会面。有人建议,既然你从关梅起步,不如对外称你是关山月的学生吧。荣宏君一概否定:“只能说我的画法师承关老,当年并未正式拜师,千万不可以关老名义吹嘘招摇!”惜关老于当年过世,荣宏君一直心存遗憾。2015乙未羊年,荣宏君携近百幅梅花图到广州办展。“这次怀着感恩的心而来,也算是向关老作一次汇报吧。”
早期荣宏君的梅花极像关老。画风的转变与确立定点于2005年。荣宏君老师史树青告诫,你的可以学习关梅,但要学笔墨,构图也一味模仿的话,就成复印机了。荣宏君如饮醍醐,从古人处着力,远溯末元扬无咎、王元章,明清徐文长、汪巢林、金冬心,近取吴昌硕,又再借鉴石涛、罗聘等,临摹竹石、荷花,将体悟到之笔墨用于梅上。十载过去,如今荣宏君画梅再亦不求几枝几朵,但求“画梅而不见梅”,脱离具象,画出品格。早前赴韩国济州岛写生,得见当地原始森林保护力度之大。老树倒下,让其就地腐朽,任新树发芽生长,人工之力绝不干涉,由此他想到梅花的“天然根性异,万物尽难陪”。可见,梅之于荣宏君,已是无处不在。
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曾几何时,荣宏君感觉画梅到了瓶颈,捧读林散之先生的谈艺录,老先生说书法何以脱俗?唯有读书。此说正与老师史树青所倡导的切合。“史先生常说,读书方可提高格调,以文化滋润自己。”史树青为一代文博大家,荣宏君在90年代学习文物鉴定时认识。此后每当史先生出席活动,荣宏君必去请教,久而久之,忝列先生门墙,随侍多年。“史先生常无私援助年轻人,每次见面,都问我在读什么书,并为我们开列书单。先生购书习惯一书数本,然后分赠学生。”至于史树青的学术精神,同样为荣宏君迈入文史研究作出了启蒙——字字句句有出处。荣宏君做学问,传承的正是史树青的精神。写王世襄、写徐悲鸿、写刘海粟,甚至写史先生,讲究的是去伪存真,沙里淘金,处处事事追根溯源。“史先生教诲,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要有出处,写一千个字,要查一万乃至十万字的资料。”因而写作时,荣宏君力求做到史料支持,资料互证。“我的艺术多受岭南影响,学术则是京派一路,南北结合,相得益彰。”
与恩师史树青先生在一起
艺术从感性,学术唯理性,如何调和?荣宏君举例:季羡林先生写作,是同时写几本,有散文,有论文,或别的文体。同理,艺术与学术,一个发散一个聚拢,一张一弛,此得平衡也。画累了,就读书,读书多了,腹有诗书气自华,下笔写书法,写画,写文章,方可游刃有余。
荣宏君很强调,学问、艺术之上的是人品,艺可低,人不能低。“品德败坏者,如若又是有学之士,则对社会影响更坏。你看看当年那些汉奸高官,又几个是普通老百姓?”人品好,则能量守恒。网络有句话:“明天和意外,真的不知道,哪一个先来。”是说没发生的事,永远都是无常的。虽然曾经磨难种种,荣宏君依旧以寒梅傲雪的姿态前行。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有志者,苍天终不负。
梅之于荣宏君,仿佛是《英雄》之于贝多芬。
它赋予他精神,他赋予它生命。
梅之荣宏君是东方的,醇厚 ,深邃,悠远,如玉温润;《英雄》之贝多芬是西方的,悲怆,激越,雄浑,如钻光芒。
“倘若命运这古老沉寂的山岩,不横亘于前,心灵的波涛,断不会迸涌得浪花四溅,凝聚为精神呈现。”古典浪漫派诗人荷尔德林很多年前站在西方星空下的咏叹,穿越百年时空,击打着一位游弋在东方传统文化的青年人心中。关乎心灵肌理的凝望,其实,从无中西之分。
命运常常会有这样的安排,它在人们身上试炼打击,如果你能经受得住,当下每一次挫折都会成为日后的勋章;它在人们的前行路上设置迷障,如果你能保持初心一路坚持,那迷障里的荆棘,都
会成为以后正确道路的启示。荣宏君的成长经历与人生际遇,仿佛都是关乎命运的注解。
如梅傲雪,严寒中绽放清幽
1973年出生于鲁西南一个僻远农村的荣宏君,宁静,古朴,纯厚的乡情构建了他幼年的全部世界。他所在的山东省菏泽市曹县荣楼村,是一个保持古老宗祠传统较为完整的地方。他出生于医者世家,曾祖父荣清廉、祖父荣品一都是中医,他们医术精湛,恤贫好施,方圆百里都留有荣氏行医的足迹,留嘉名于乡野。幼时的荣宏君经常听村里的老人讲述曾祖父清廉公与清末举人菏泽李经野共同主持点主的事,中国人慎终追远、视死如生,家中老人去世后最讲究的祭祀入祠,每每都是他曾祖父清廉公与李经野一起,一人写字,一人蘸朱砂点主,完成这宗祠文化中最重要的部分。传统文化的烙印,就这样悄悄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中。
恩师史树青先生在济南参加荣宏君画展
童年时的文学启蒙,则主要源自村中活跃的说书人。在那个现代设施匮乏的年代,听说书人讲述稗官野史、上古传奇是乡村夜晚主要的休闲方式。入夜,聚集在村中那简陋牛棚中,一盏油灯如豆般的微光照耀着乡村少年朦胧的梦想。《三侠五义》、《水浒传》、《说岳全传》等等仁义、忠信、重诺的故事就以说书传唱的方式引入了少年荣宏君的内心。他犹记得,夜晚,前来听故事的人中常常只有他一个小孩儿。有一次,父亲拎起他的耳朵要把他赶出去,因父亲觉得这是大人才能听得懂的故事,少年却会在第二天依旧找个角落,在史书传说中寻找知音。某一天,说书的人因为生病来不了,聚集在牛棚里的人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打发这漫漫长夜。有个人举着一本书,问,谁识得字,给咱读读也行。小小宏君走到油灯前,拿起书,磕磕巴巴地开始读,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跳过去,情节倒也完整。全村的大人安静地坐在少年身边听那书里的铅字变成故事,直到说书人痊愈归来。那两三晚的经历,如斑驳的灯影,投射在他内心——原来文学能带给人如此大的抚慰,从此,他有了一个关于文学的梦。那一年,他读小学二年级。
与季羡林先生在一起
另外一个重要的启蒙人是同族的兄长荣世彬。“这是一个传奇人物!”时至今日,走南闯北,见过很多赫赫人物经过无数风浪的荣宏君提及荣世彬先生依旧会如此感叹。他目不识丁,却过耳不忘。他常将他听过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大家听,而更让人敬重的是,他的故事中常常蕴含着朴素的做人道理与传统儒家的仁义礼智信,年方弱冠后的荣宏君有一年返乡,特意拜访这位同族哥哥,日夜长谈记录,笔记记了满满八大本。荣宏君期待有一天能将这位传奇人物肚子里的故事写出来,奈何有一年搬家,笔记尽数全丢,这也成为荣宏君的一大憾事。
如果说长夜里说书人渲染的哒哒马蹄声与同族兄长满腹经纶给予荣宏君的美学启蒙是有形的,那么齐鲁大地那乡间的虫鸣,浓密的泡桐,随风摇曳的芦苇,春日黄土地翻滚的麦浪……带给他的则是温暖丰厚的无形。当然,还有山东鲁地浓厚的儒家文化传统。这一切,无处不在地丰沛着少年的心。也因而,他可以在此后多遭变故,命运多舛,坎坷飘零之时,内心深处始终充盈着爱与坚韧——因为他有温厚泥土打底的童年,与深厚儒家传统的熏染,还有一道如虹般的文学梦。
熟读古诗文,吟诵背诗,临帖写柳体是自小就练就的童子功,书法功底渐渐被村里人认识,不满十岁,每到春节,就忙碌着为同村的人写对联,心里是满满的欢喜。也喜欢画画,家里满墙都是他的涂鸦。
快乐甘醇的童年在他十岁那年,没有任何预告,过早地结束了。那一年,他的父亲因病离世。他是家中的老大,底下还有三个年幼的妹妹。生活的重担像大山一样倾轧下来,他分明听到了命运的狞笑,懵懂少年早早地就懂得了其他人直到成年才认识到的一点:责任。
温和而坚韧的母亲独自一人带着四个孩子在生活里打拼。对知识的向往让荣宏君在学业上不敢有一丝松懈。上学时,作文一直是他的长项,从初中到高中,几乎他的每篇文章都会被老师选作范文朗读,这一份份知遇之恩,他至今念念不忘。
二十岁那年,因高考失利,他只身来到北京一所私立大学,想学好日语去日本留学,终因家境贫寒,学费无以为继只好辍学,又无颜回老家,于是只身一人开始了在北京的北漂生涯。长安居,大不易,在温饱生存线上的挣扎,基本上是一部北漂血泪辛酸史,倒卖过车票,贩卖过旧书刊,开过饭馆,都只能勉强维持生活。他不是做生意的人,心中所念所想,还是文化,站在冷风中,卖旧书刊,他只管拿了一本先读,开饭店在圆明园画家村,交给妹妹打理,他却只记得在家写字画画,落魄画家来吃饭,没钱签字先欠着,如此,赔得连桌椅都不剩。
骨子里还是文化人,家徒四壁,冷风刺骨时,他站在桌边临帖,人生得意王羲之,失意就临张猛龙。有一年冬天,饥肠辘辘的他正挥毫临帖,片儿警推门而进,是来查暂住证的,两人相看怔怔,片儿警看到简陋的房间,书却四面林立,不问暂住证的事情了,转而开始与他讨论起字帖来,后来,他和这位警察成了朋友。
荣宏君与周汝昌先生
没有收入来源,荣宏君四处借住,每一次飘零,也就有一重收获。借住在中国人民大学高中同学那里时,日日在紫竹院的竹影下,吟诵古诗词,在诗词中寻找失学的慰藉也寻找古意情怀;借住在圆明园内一所民办学校的宿舍内,日日与残存文物作伴,抚触着一个个瓷片,似乎是与历史交谈,他深厚的文物鉴定知识,就源自于此;也借住过西山附近的一座落寞院子里,距离黄叶村曹雪芹故居不远,萧瑟冬日,卧佛寺中那株腊梅的清幽,每每鼓励着他。也偶尔起念,能深潜在红楼梦的文化中,也是幸福。但身为家中的长子,肩负着养家重任,怎能做到在生活中任性?
命运有故意设置的迷宫,不管从哪个入口进去,出口处总是那割舍不掉的文化。几番飘零沦落,终究还是舍不掉对绘画对文学的热爱。而那些北漂的困苦与艰辛,都成为笔下的精魂。机缘巧合间,他结识了一位大姐,成立了羽车书画社,想要扩大影响,贸贸然打电话到北京晚报,认识了文艺部的刘建伟先生,这些在他困顿中给予他帮助的人,他一一感念在心。身在北京,还在飘零,但心已经安定,他立誓,这辈子要在书画文学,在传统文化中安顿自己的心灵。
访古问贤 与大师向学交谊
喜好传统文化,爱画画,爱读书的荣宏君,在北京经过五六年的摔打磨练之后,脚下的路逐渐明晰。他画画儿,花鸟虫鱼,清新怡人。他写诗歌,每每在北京文艺台朗诵;他写文章,在北京晚报等报纸上发表。生活依旧贫穷,但已经没有了初来北京的惶恐。
荣宏君与罗哲文先生
人们常说,你是谁,决定着你会遇到谁。1998年,在一位好心大姐的引荐下,他得以拜见来北京办展览的国画大师关山月先生,关老建议:术业有专攻,你应该主攻一项。如醍醐灌顶,关老的一句话点醒了还在绘画迷宫里行走的荣宏君,选什么呢?当然是梅花!梅之风骨,梅之坚韧,梅花与寒冷斗艳争奇,不也正是他人生的写照吗?
从此,以梅为主要绘画题材的荣宏君开始了在艺术道路上的踽踽独行。他从关梅入手,上溯元代王冕、明代陈淳、徐渭、扬州八怪之一的汪士慎,荣宏君如鱼得水,刻苦研习,日渐成为京城画界以梅擅长的青年画家。
是谁说的呢?唯有愿意为自己的梦想负责,人才能勇敢地决定自己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么多年的崎岖艰辛,都没能阻止他追求艺术的脚步,还有什么能难倒他呢?
在传统文化中行走愈深,愈觉得自己需要学习的太多,好学的荣宏君开始访古问贤。在名山大川中开拓胸襟,在人文古迹中追寻古意,更宝贵的学习则是与文史大家们的对话与交流。
“我似乎是与老先生们有缘。”荣宏君说:“与老先生们在一起,总有聊不完的话题,每每与他们对谈,就如同读了很多本书,获益匪浅。”
荣宏君与老先生们的缘分,可以写成一本厚厚的书。自关山月关老之后,荣宏君又先后与史树青,季羡林,任继愈,周汝昌,黄苗子,王世襄,华君武,张仃,罗哲文……等等大师交谊颇深。
与史树青多年相交,一直让荣宏君感念,每每提及史老,荣宏君总是以“恩师”尊称。他是在一次文物鉴定会场上第一次见到史树青先生的,当时很多人拿着东西围着让史老鉴定,只有他,是带着问题求教的。第一次见面,史树青对好学的荣宏君就有了很好的印象。此后,荣宏君每每带着问题登门拜访史老,相熟之后,史树青先生开始给荣宏君开书单,于是,荣宏君的文物鉴定从自我摸索开始走向系统学习。为答谢史老知遇之恩,荣宏君始终尊称史老为“恩师”,“先生却引苏东坡和黄庭坚故例,谦称我们的关系是‘师友之间’。”荣宏君感慨到:“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史老仙逝后,荣宏君写了数篇文章回忆与老师共处的时光,近日,一本浸润他多年心血的作品《文博大家史树青》即将由上海三联书店刊行
与季羡林老先生的交往,始于季老对他画作的提点。因与季先生在佛学上相谈甚深,2008年,他向季老约稿,由老先生挑选中国佛教史上有重要影响的高僧大德的偈语或诗句,并以毛笔书法形式书录,在老先生逝世之前,完成了35篇。之后,荣宏君特地花费一年时间,深入研读高僧传略和佛学典籍,参悟佛法义理,经历重重艰辛,终于完成《季羡林说佛遗稿汇编》一书。
还有任继愈的菏泽牡丹缘,去拜访王世襄老先生,兜里揣着不久前刚从垃圾站收回来的王世襄抄家清单,却遵从文化老人黄苗子嘱咐,万不可在老先生面前再提起这伤心事……与著名古建大师罗哲文先生一起策划保护齐长城等活动……在与老先生们交谊的日子中,每一粒空气中都饱满着知识的晶莹,而更为重要的收益是老先生们的谆谆教诲与语重心长的嘱托。
“写文章,一定要考据详实,写一千字的文字至少要查一万字的资料”——史树青先生对荣宏君说。
“要好好读书,认真地读!”任继愈老先生对荣宏君说。
……
老人们句句教诲,荣宏君一一纳入心头。这一份份来自文化大家的肺腑之言,也让他心头涌起对中国文化传承的责任,老一辈大家们很多已经离世作古,中国文化的博大灿烂壮阔由谁来传承?中青年文化工作者要当仁不让地挑起这个责任。文化担当的使命感油然而生。
潜心研究 在艺术史中寻找文脉
近年来,荣宏君的梅花在收藏市场上广受好评,北京、辽宁、山东、广西等地都留下了他画展盛况。他的作品《白梅》被人民大会堂收藏,他的画作也频频成为中外友谊的见证,有的被当做国礼赠与国外领导人,有的被国外藏家收藏。2008年10月,中国青年代表团出访德国时,他的大幅作品《梅》在德国总统府当着数百名中德青年代表的面,被赠送给德国总统默克尔。2009年,荣宏君的画作再次被当作礼物赠送给时任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日;2011年,他的作品又被企业家代表团带到宝岛台湾,赠与国民党荣誉主席连战。今年10月4日至6日,“中韩友好节之中国书画名家邀请展”荣宏君画展又在美丽的韩国济州岛民俗自然史博物馆开幕……一株梅承载着浓浓的中国传统文化,漂洋过海,成为中国文化的载体,更多人得以了解梅的文化乃至中国五千年文明。
史树青先生曾评价荣宏君的画作:“宏君写梅,远溯宋元明,近取吴昌硕、关山月,得诸人之妙,成一家之风。其长锋直写,运笔如飞,浓淡飞白处见梅干苍劲,且喜用淡墨圈点白花。又以大红朱砂点花,浓郁鲜亮,此一法门,则为近代诸家之长。梅之入画,以其品性寒傲、色泽冷艳,一如士子之孤傲幽独、高格清标。观宏君之梅,枝条峭拔,蕊朵昂然,斗艳争奇,堪可称道。”可谓推崇。荣宏君的作品笔墨含蓄,苍润醇厚。他在博取各家之长的同时,重视自己内在的感受,以笔写意传志。他的作品中一股浓浓的苍古之意盎然笔墨外,可谓入古出新。“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与他长期浸润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不无关系。
近几年来,荣宏君在有关文史的学术研究上也收获颇丰。籍由自己多年收藏的信札,作为史料楔子,如同拿着一根细若游丝的金线,在近代文化史的宫殿中探步前行。他深记恩师史树青的教诲,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要有出处,写一千个字,要查一万乃至十万字的资料。因而,在写作时,力求做到史料支持,资料互证。他抽丝剥茧般,一点点地捋,一线线地串,将散落在文化沙滩里的粒粒珍珠缀成一条条美丽的项链,使其成为一个个完整的文化地标,而不是青烟一缕溃散于历史的长河。
荣宏君泡图书馆,检索资料,为了验证某个说法或者细节,可能会坐着火车千里迢迢去采访经历的当事人。一切的努力,只是想用来试图还原一个还未曾远去,但已经模糊的历史背影,“人不能忘记历史。”荣宏君常常如是说。对历史的敬畏,对已经远去的文化大师们的追忆,对文化担当的责任感,都是促使荣宏君投入完成这一项项费力工作的动力。那些幽谷回音里的璀璨,那些逝去岁月里的苍凉,烙印在他的内心,也铸刻在他的笔墨中。近年来,他先后出版了《世纪恩怨—徐悲鸿与刘海粟》、《烟云俪松居—王世襄珍藏文物聚散实录》、《季羡林说佛遗稿汇编》、《徐悲鸿与刘海粟》(增订版)等诸多文史专著,为研究中国近代文化史填补了一个又一个空白。他的专著《文博大家史树青》也即将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发行。由于他在写作上的勤奋,在2012年,他被吸纳成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少年时代萌生于牛棚之中的那个美丽文学梦,终于得以实现。
我中有梅,梅中有我
现在,荣宏君身上的身份很多,他是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还是全国青联文化艺术界别副秘书长和北京朔源文物鉴定中心主任。前面两个是对他多年艺术领域耕耘的肯定,后面两个是他的社会活动职务。在全国青联的活动中,荣宏君常常是最为活跃者之一,他热心公益,自十余年前刚刚卖画小有收入时,便开始了捐资助学的慈善活动,打工子弟学校的贫寒学子们,因病失学的学生们,都曾是他救助的对象,因他深知,失学而向往学堂的那种巨痛。
长锋直写,运笔如飞画梅的是荣宏君;埋首书斋,潜心学术的是荣宏君;热心公益,豪爽交友的亦是荣宏君。他常组织策划活动,曾经策划过徒步走齐长城保护古建筑的活动,那次得到了罗哲文先生的大力支持,他也因此与罗老有了一段交谊。他还参与策划过邀请欧阳中石、韩美林等24位书法家写《民生》长卷,为共和国六十周年庆献礼,表达他家国天下的情怀。他并非只是埋首书斋的学者,他知道,还有很多文化领域与可待挖掘的文化线索,那里蕴含的大美与神奇,等待着他去发现。
他经著名词作家王平久介绍结识了国际巨星成龙。成龙私下里也是一位中国传统文化的爱好者和收藏者,是一个深具民族情结的艺术大师。2013年初,成龙向新加坡一所国际大学捐赠古民居的事情被炒得沸沸扬扬,初次见面“饱受争议”的成龙向荣宏君详细地叙述了在收藏保护捐赠古民居的种种艰辛,荣宏君边听边唏嘘:“这里的故事曲折得像是一部电影了。”他向成龙先生提议,可以将他收藏古民居的经历写成一本书,为中国古建筑的保护鼓与呼。这一提议得到了成龙的俯允。如今,荣宏君已经着手准备撰写成龙收藏古民居的故事,书名暂定为《成龙与中国古建》。当年,与中国著名的建筑学者罗哲文交谊,曾经学习到了不少古民居的知识,想不到,有一天,在这本新书的创作中,能够用到。人生就是如此。只要坚实地向前走,并且坚持,坚持,再坚持,生活总会给予丰厚的回报。
命运曾经无情地对待过荣宏君,而他却一直张开热气腾腾的胸襟迎纳每一重生命的体验,直到,将撞击变为厚礼,成为人生中深厚的积淀。在他笔下,经年绽放着一株梅,傲雪的梅,迎春的梅,孤独的梅,盛放的梅,每一枝梅的蕊中,都满蓄着他对生命中某种情感的表达。梅之世界,自有乾坤。如果说,他与梅,是知交;勿宁说,他与梅,已经是“我中有梅,梅中有我”。
对至纯生命的追求,对忠信仁厚的敬畏,对艺术大美的向往,让荣宏君在与命运的撞击中,始终葆有凌寒之梅的傲岸与清风入怀的悲悯。他与梅的故事还将继续演绎,而他已经在命运这支交响曲中奏出了自己的强音!
余生也晚,1993年到京城求学时,王世襄先生已是耄耋老者,文博界的耆宿。我喜爱文物、书画,经常能在海淀图书城的各类书店里看到王世襄先生的文章,对他在家具、竹刻、民俗等方面的成就也渐渐了解的多起来。20世纪90年代末,我有幸问学于文博大家史树青先生,史先生与王世襄先生从少年时就相知,是几十年的旧交,两人曾在1950年以捡漏的方式,共同为故宫捐赠了一个宣德青花大盘,被文博界传为美谈。他们之间的交情按北京话说就是“发小”,所以在史树青先生那里我又进一步了解了王先生的身世及家学。
王世襄,福州闽侯人,1914年出生于北京。号畅安,堂号俪松居,是当代著名学者、收藏大家、文物鉴定家。受家庭影响,自幼挚爱传统文化。王世襄的父亲王继曾早年毕业于南洋公学,曾任晚清军机大臣张之洞的秘书,民国后任职于北洋政府外交部,后又担任过北洋政府国务院秘书长。王世襄的母亲金章(号陶陶女史)是民国著名的鱼藻画家,有画鱼专著《濠梁知乐集》行世。王世襄的大舅金北楼是民国时期北方画坛的领袖人物,1920年创办中国画学研究会,在画坛上影响至今。二舅金东溪和四舅金西厓也都是影响一时的竹刻大家。虽出身官宦之家,王世襄身上却没有丝毫官二代的习气,优裕的生活也没有把他变成夸富炫财的纨绔子弟。他秉承了家族诗书传家的门风,自觉接受浓厚的传统文化的滋养,喜好文物、古玩的基因很早就在他的血脉里生根发芽。
1999年,三联书店出版了王世襄先生的大作《锦灰堆》,一时“洛阳纸贵”,很短的时间内就多次加印。那一段时间王世襄先生的粉丝们都涌到三联韬奋书店听他的讲座,并以能得到老先生亲笔签名的《锦灰堆》为荣。彼时我还没见过王先生,早就想一睹先生的风姿。一天准备去听他的讲座,因为搞错了时间,当我从京郊赶到三联韬奋书店时讲座已结束,只好买了一套《锦灰堆》悻悻离去。2004年,我偶然收藏到一批有关王世襄先生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抄家的档案资料,对这批资料进行全面梳理后,我对王先生身世和学术研究有了更为详尽的了解。王世襄先生因为出身官僚家庭,本人又曾在国民党政府做过事,所以自1949年后历次运动都没有躲过,但王先生却并没有因此沉沦,在有限的条件下,他依然在做着有关文物方面的研究,悄悄整理完了《髹饰录解说》《清代匠作则例》《高松竹谱》等多部著作,并自费油印出版分赠好友。“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感觉到在劫难逃,于是主动要求单位来抄家。据我所藏国家文物局文管所和北京市东城区查抄办于1966年9月2日的清单记录,共有文物2567件、字画1242件、图书8156本又24捆被抄没。资料缺失,使王世襄被迫中止了有关文物的研究和写作。1969年10月,王世襄被下放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背井离乡和艰苦的环境并没有使他对生活失去希望和信心。一次在田头,他看到一束倒伏于地依然开花的油菜而深有感触,赋诗曰:“风雨摧园蔬,根出茎半死。昂首犹作花,誓结丰硕子。”诗言心声,他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下依然对未来充满希望,坚信一定有还他清白的那一天,此可谓身处九渊而不废凌云之志。那束“昂首犹作花”的油菜,也正是诗人彼时彼地对待生活的真实心态写照。王先生于1973年回到北京,根据中央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规定,他开始了漫长的索要被查抄文物、图书之路。1976年他写信给国家文物局局长王冶秋,信中说道:“三十多年来我积累了一些图书和实物资料,当时的收集目的,主要是为研究之需……至于图书及实物资料,只要一旦使用完毕,自当捐献国家……”为此他又多次写信给相关部门,但所写之信大多泥牛入海,没有任何消息。后来他想出了一种办法,用复写纸将一封信复写若干份,向有关部门几次三番地邮寄,并锲而不舍地向上级领导反映情况。正是由于他的这种执着精神和不厌其烦的诉求,截止到1986年,那些被查抄的文物和图书绝大部分都回到了王世襄手中,也正是这些资料的顺利回归,才使得他的各种研究得以继续。“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他的各种著作以井喷之势陆续出版,所研究范围涉及书画、古玩、家具、漆器、音乐、民俗、匠作则例等与中华传统文化有关的许多方面。其中如《明式家具珍赏》《明式家具研究》二书早已成为中国家具研究领域的里程碑式的杰作。
当我整理完这批抄家档案资料后,再一次萌生了拜访王世襄先生的想法,于是就去找王先生的好友黄苗子老人,苗子先生看完这批资料非常激动,给我讲了他与王世襄先生相交的许多往事,但他并不赞成我去拜访王先生,原因是当时王老相伴一生的夫人袁荃猷病逝,他的大部分收藏也已由中国嘉德公司拍卖,怕王世襄先生看到这些抄家清单伤心。2005年,我曾为红学家周汝昌《诗画红楼》题词一事去拜访王世襄先生。当时王先生正在写有关中国传统观赏鸽的文章,将题词交付后说:“我没有时间陪你们,我正在研究观赏鸽,还要校订《锦灰堆》。我九十多岁了,时间不够用啊,来日无多,来日无多。”说完就继续伏案工作了。那次见面时间很短,约有二十分钟,我遵从黄苗子先生的嘱咐,并没有提起那批抄家清单的事,但先生潜心著述、远离浮躁、执着的眼神我至今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