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一早,在微博上看见河北衡水二中楼道里密实的铁笼和写满口号的大红横幅,一白一红,惊悚地互相映衬,装铁笼,据说是防止学生承受不了压力纵身跳下,标语依然是紧追不舍的唠叨,辨认出其中一条标语内容是:“高考成功来源于天天成功,课课成功,题题成功”,总之是两个字要“成功”。
夜里又看见自称过来人的长微博,是曾经在衡水二中上了一个月的课,因精神崩溃离开,现在还在恢复中的一位学生写的,其中有一句话:“从里面出来的学子,你们在二战犹太集中营中应该也能完美活下来。”
跟帖评论中,有海南大学学生说:“我们班就有一个衡二的,他说那的学生没有时间吃饭,常常吃压缩饼干,胃出血还在吃,学校有统一的解禁时间,常常有女生憋到哭,而家长认为别人的孩子受得了,我的孩子也能受得了……”
衡二,谐音似乎是又横又二。
(图注:衡水二中楼道里密实的铁笼和写满口号的大红横幅)
高考临近,轮到教育夺眼球的时候了。几天前,多家媒体同时推出有关教育公平的新闻,其中一篇的题目足够醒目:“打破寒门难出贵子魔咒,北大清华对农村学子放开尺度”。新闻中列出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各自的方案,分别是不同细则的面对农村学生的降分录取。
两条新闻对应着看,怎么看,都觉得“衡二”的图文更有“魔咒”特征,它一出现,顿时把教育公平四个字显得孱弱无力了。
1,【谁更可能得到这个机会】
为表明2015年高考将向贫困乡村倾斜,北京大学提出了“筑梦计划”,清华大学提出了“自强计划”。新闻引用了去年的招生数据:北大、清华、复旦三所高校在2014年已经面向贫困地区定向招收了新生740人,这个数字比2013年度增长了3倍多,据说约占这三所高等学校当年本科录取人数的7%。那么可以根据以上数据推算一下,2013年高考,这三所中国最引人注目的高校一共招收贫困乡村学生是200多人,每所学校不到百人。也有数据说,2015年的九月,这三所高校将各增加200多享受教育公平政策进来的农村学生。
可以暗自猜想,谁最可能得到这惠泽。
先讲几个真实故事,我曾经去贵州毕节地区织金县的乡村小学,看望从城里去那儿支教的年轻人。一个深圳来的姑娘告诉我,从广东城市里对口捐助的衣服棉被运到当地,都是由村干部和学校领导的家人先挑选,最需要捐助的孩子总是最后得到,他们拿的是别人选剩了的。为这个她很纠结,究竟还要不要鼓励城里的朋友继续捐助。
同样是那次在贵州山区,当地老师指给我一个背篓里装满菜的老人,说他儿子考上了清华大学,他现在靠种菜供儿子念书,当时我们前后跟了几个凑热闹的孩子,也随着用方言念“清华大学”,念个不停,显然这四个字有多荣耀,而这个老父亲姓什名谁都不重要,管他呢,看见他,当地人就想念一声清华大学。
如果真的事关公平,谁能有进清华大学的运气,这个标准的执行细则是怎么样的,很难不引起人们的猜想。
一个大学生告诉我,贫困生申请生源地助学贷款的问题:地方规定,每年暑假必须由学生本人回家乡申请,因为这个贷款没有利息,要防止被当地的“能人”冒领和挪作他用,学生为贷到这几千块钱,有时候要紧急赶回家乡,有的回去后日夜排队。跟我说这些的学生在他的大学三年中回老家申请了两次,一次运气好申请到了,一次没申请到。而每年暑假都要为这不一定争得到的钱往回赶,不能留在学校所在城市打零工或外出走走或留校看书,又耗时又搭钱又可能落空,家境差的人也渐渐选择了放弃。因为申请不到贷款,交不上学费的,学校想得出各种追款办法,可以不允许学生参加考试,可以阻止学生假期买票离校。
想每年得到5000到6000的助学贷款都这么难,可以想象清华北大在偏远落后地区的光环,随后是这闪烁后面的各种各样的可能,最差的也可以从此和城里人坐在一起喝咖啡了。
我去搜索了北京大学对这个项目的描述,它要的是“勤奋好学,成绩优良”的学生,相信衡水二中笼子里的学生个个都能获得这八个字的评语,那么怎么来判定哪个孩子更应该获得这机会。客观稳妥地说,遐想和觊觎都不要,继续用悬梁刺股的古训来励志自己,不要跳楼做懦夫,未来再不可知,也值得博一下,或者露出些微的间隙和疏漏,你就可能上位,置身于那些大红横幅上再三出现的“成功”中。
2,【在大学里】
北大清华复旦这几所大园子内外,整日浩浩荡荡进出的年轻人,多200个学生应该不是什么新奇事,他们会被瞬间淹没,但是,假如他们真的来自贫困乡村,是靠降分才进到殿堂级别的高校,很难不被侧目。
曾经听我的同学们议论一个女生从来不去图书馆,甚至是怕图书馆,她不理解,好些人全都围着一张桌子,人和人就那么面对面地,真受不了。为什么非得去图书馆?她反问别人。大家觉得这女生好古怪,考上我们这所211大学不容易,居然有人排斥图书馆,太不可理喻。后来,有人无意间对我说起这女生的身世,她被家境贫寒的养父母带大,不知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养母始终不希望她读书,想方设法阻止她,而她不停地努力抗争,才考进了大学。她的经历很可能给性格带来阴影,恐怕要专业疏导才能缓解。
学期结束前的最后一课,她经过讲台,交给我一张折起来的纸,打开来,是她用铅笔画的工笔花鸟,画得很好哦,精致又用心,一笔一笔,得画三小时吧。下课铃响后,我过去想请她在画角签上她的名字,可她很小声说:不用了,老师。
她不想留下签名。如果没有前面的恐惧图书馆和她执意要读书的铺垫,我会不理解她的拒绝,正是得知了那些前因,我说也好,重新折好她的画,看着她默默地收拾东西离开,好像很淡漠。
对于一个人经历的尊重,可能比一个就学机会更重要,事关更大的公平。而我们每一个人做好这个准备了吗?
(图注:那位不愿署名的女生送我的工笔花鸟。作者供图)
看到衡水二中的铁笼和横幅,眼前最先跳出来三个词:阴沉,猜疑,敏感。
它来自几年前一个学生跟我的课后短信,他一连发了好几条,都是关于农村来的同学,其中一条是:“从社会底层家庭挣扎出来的人往往显得阴沉、猜疑、敏感。”
孩子们本性里没有的缺陷,怕是都能在铁笼和横幅的交错里获得。而他们还要你感激他,就因为他可能送你进名校,至于你将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没有性格缺失,和他完全无关。
有个学土木建筑的大二学生跟我说了他发现的一句名言:障碍即生活。
这个学生读到小学六年级才第一次知道,在教科书以外还有一种书,叫“课外书”。他上了中学才知道,外国不是一个国,而是很多个国。进了寄宿高中,他的性格从外向变成内向,他妈妈发现他总是埋头不语。他没跟我讲过他的寄宿高中是什么样,我只知道他是江苏人,应该属于发达地区,估计北大清华不会给他家乡的学生降分录取机会。
而贫寒的影响,远不只是上了一所名声显赫的大学就能消除得了的。只要有几个在寒假来临前高声谈论自己买好回家机票的同学,另一些准备前一夜就去火车站排队买学生票的学生会不自觉地低声约定出发时间。
和完全不同成长背景的城里孩子比,乡村来的学生经常是缺少见识的人,因为不敢随意言语而说话慢半拍,他们容易看上去不坚定,孤僻,甚至偏执狭促,心胸不够宽阔。如果他们曾经很傻很快乐很阳光,也可能被类似衡水二中的铁笼横幅日夜锤炼打造,逐渐变得阴沉、猜疑、敏感,这显然不是他们的错。
3,【成功意味一切?】
教育公平早该谈论,但是在讨论这个公平的同时,还应该赶紧讨论教育的目的。不过,按照衡水二中的口号,这个好像不必谈论,就是“高考的成功来源于天天成功,课课成功,题题成功”,这个思维方式的所有导向,包括北大清华准备屈身降分录取一个来自贫困乡村的孩子,都是暗中期待你以成功来回馈。
可以回想一下中国式的校友聚会,有几个不以混得好坏来排座次,来主操话语权?
中国老话里,有一句叫:不成功便成仁。
年轻人,那些铁笼对你是安全屏障,护佑你不能舍身成仁的。那铁笼的每一根钢筋都是爱你的,理论上说,每个高考参加者都有机会进入北大清华,你能不时时懂得感恩?在那些关于教育公平的新闻后面,跟着一大堆论述,所有口号的调门都很相似。
多么闪光的大学本科都只有四年,就业才是真考验,这时候来自偏远贫困家庭的孩子再一次懂得什么是负资源,他们的父母无力出手相助,而很快一个实习生的薪水可能要节省出一些来帮他们养老。
几天前看到一个电视短片“我的故事”上下两集,讲一位北师大毕业生带领学弟学妹去他老家贵州毕节地区支教,又是毕节又是支教。片子中明显有个观众必定想知道,而被有意模糊掉的段落,这位大学生得了抑郁症,曾经自杀过,现在他还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是后遗症。他母亲在镜头前出现得很短,始终都在哭,不是一般流眼泪,是哭得就快倒下去了,他也随着母亲哭,劝解说自己这不是回来了吗,现在工作也有了,每个月能挣5000呢。可无论说什么,他的母亲还是在哭倒下去。我查了这位年轻人的名字,知道他是2012年度北京师范大学“感动师大”人物。但我想知道得更多,显然这个短片里讲出来的远不是他的全部,它没有准备告诉我们一个更复杂而更真实的年轻人。
因为他们需要他是个人物,而不是个人。
他会说着说着眼泪自己出来,忽然那么多的眼泪浸着,能感觉到他非常脆弱,想到好几个我的学生。
片子中这位同学讲到他刚考上大学离家,不识字的父亲送他到村口说,就能帮你到这儿了。
这话不止一个学生对我说过。曾经有晚上接到已经毕业了的女生电话,她任职的公司老板又要求她去陪客户喝酒,这个女生的爸爸在送她进大学以后,也说过“家里就能帮你到这儿,以后你就只能靠自己了”。遇到这种时候,按衡水二中的成功说?或者应该挺身而出?查各大学校训,包括北大清华校训,好像都没有能回答的。
最后再只说几句教育公平,到2015年提起这个来,真的不太迟?
把人分成城市人和乡下人,是更大的不公平的源头。农民不能自由迁徙,生在那片土地上就必须世代在那儿做农民。因为说话写字成了右派,受到的惩罚也是剥夺城市人资格,下放农村劳动,比如丁玲比如聂绀弩比如艾青,这个名单可以列几页纸。
乡村是下等人的地方,是匮乏的地方,所有的资源长久持续地配给给城市,这公平吗?
作者:王小妮,著名诗人。作品除诗歌外,涉及小说、散文、随笔等。曾获“中国2002年度诗歌奖”及美国安高诗歌奖。现为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教授。著有《上课记》《一直向北》《世界何以辽阔》、小说集《1966年》等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