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岁月面前,无论我们的话说得多么认真、决绝,彼时的话只能代表彼时,谁都没有真正的话语权。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固然是增长识见、开启心智的不二法门,但从洞悉人心、识别人性、体察世态来说,“阅万种人”更是前二者所不能替代的。
平常阅读报刊杂志,最喜读的,是人物通讯;最爱看的,是人物特写的图片。每一个人生的故事都如同一部大书,尽管新闻呈现的多是片断,但因为精选萃取,浮沉荣辱、喜乐悲欢的人生况味尽在其中,耐人寻味,发人深思,让人兴叹。那些图片中,一个个人物的表情、动作、眼神都那么生动,从中你会看到,有些欲遮掩的东西愈盖愈清晰,有些可能人物自己也未必明了的信息却能无心插柳地被审视者捕捉。刘心武在百家讲坛讲《红楼梦》时曾特别强调一个词“逗露”,不是披露,不是透露,一些人物的内心、本性、情感,就是在有心无意、稍纵即瞬的眉稍、眼角、唇边的变化中“逗露”出来。
最新一期的《南方人物周刊》是该刊此前十年人物报道的影像汇总,既有记者采访时的情景回放和思考感悟,也有新闻当时配发的人物的特写图片。百余人物,百张图片,两天的时间读下来,颇觉酣畅,大呼过瘾,其中尤为感兴趣的,是这些人物报道当时刊发所配的标题,因为都是众人皆知的公众人物,其事其行都略知一二,个别甚至自己也曾相面而谈过,所以,尽管未曾看到当时的报道内容,但从这些标题中,仍是能些微读出人物的个性、思想、内心、价值观,那是他们的人性密码,彼虽无言,或可意会。
(一)
关于金庸先生的的报道标题为《金庸 拒绝理想主义》。我总觉得,人活着,理想可以有,但太理想主义则未免有些书生气。因理想主义过于追求完美,往往与现实脱节。金庸先生一代大儒,但身上多的是书卷气,而非书生气,名导演张彻评价他“才智过人,但胜在厚重”。“拒绝理想主义”的背后其实是一种肯踏实地、敢面现实、从实处做起、从不完美处变革的态度,也是金庸先生于小说家之外,也能担当起企业家身份的根由所在。自欺的鸵鸟政策,或凌空蹈虚的空想,都不是将理想变现的来头。我们需要善于描绘一个新世界,同时更要勇于建设一个新世界。所以,少谈些主义,多谈些问题,才是真正理想的状态。
年已耄耋的江平先生是中国法学界的泰斗级人物,以家国为念的公知精神在他身上有着淋漓的展现。其事功所在除了以法学著述对学科建设与传承的贡献,还在于他在公共事件中秉持公平正义之法治精神的不懈鼓呼与发声,比如近十年来的许霆案、重庆钉子户案等热点事件中,他都积极参与论辩,并不惮于网络舆论的攻击。所以,当我看到《江平 我所能做的是呐喊》的标题,一个有担当、有勇气且有丰厚学养的老者形象便在眼前清晰如见。
相比于前述两位,辞剑桥大学之教职而就清华大学执鞭的刘瑜正值盛年,因为有了多年在海外生活工作的经历,尤其是对西方国家政体的深入观察与研究,她对于中国现况与未来自然就因视野的开阔而多了比较的意味。此前我已读过她的两本书,一为《民主的细节》,一为《送你一颗子弹》。很喜欢她的文字,理性中夹带着女性特有的俏皮。平素喜欢关注的年轻女公知中,除了柴静,就是她了。但感觉她们是两种气质的人,前者是冷静的感性,她,是理性的明快。看她们的照片,笑容也是不一样的,柴静笑得矜持,含着悲悯;而她的笑更放松,也温暖。忘了说了,关于刘瑜的报道标题是《刘瑜 我对中国持审慎乐观态度》,很合她的身份不是?学者么,总是习惯于确定方向后,再去小心求证的。
(二)
方力钧,正如报道他的标题《方力钧 你不是“光头泼皮”》,他确实是光头,但的确不泼皮,他是以画表情荒诞的“泼皮光头”而成名的艺术家。我不不知道他何以选定“光头”为艺术创作的主攻方向,不过从我所认识的人中,但凡敢以光头为发型示人的,也确是有个性、不流俗的,比如艺术圈唱摇滚的有几个,大有一种“光自己的头,让别人去说吧”的气概。方力钧曾出版自述叫《像野狗一样生存》,听起来虽有些不堪,但野狗独立、自由,除了生存不易,也自有被人豢养之犬难及的自在。不必嘲笑,看看我们身边,像野狗一样生存的人少吗?一些人一旦像狗一样被逐出门,未必还有生存的技能。由此看来,光头而不泼皮的方力钧不但可敬而且可爱呢。
不知从何时起,但凡从网上、纸上看到陈丹青的文字,我已养成“逢‘青’必读”的习惯,看到有人把唱男旦的李玉刚的粉丝叫“钢丝”,我想我可以称之为“青丝”了吧。之所以喜欢他,一是喜欢他的率性,那是有性情的人才能有的气质,非油滑逢迎之辈所能得;二是喜欢他的文字间不知是否有意为之的“民国范儿”,娓娓而谈的白话行文里,不经意地就闪出一句文言来,华丽丽地给人欢喜,又极精简,极准确,言简而意丰,狭路相逢间,一时真想不起有哪个更合适的词语可以替代。正因为对他人品修为和独特文风的喜爱,以至于常常忽略了他本身是个有成的画家,而且于他而言,这是主业,也有抱负。你看,写他的新闻标题——《陈丹青 对画画我不肯失去野心》。我理解他的野心,一是想走得更远,二来是指他一惯不羁的习性,不囿陈规,敢于突破形格势禁,成其自我吧。
(三)
我常跟朋友们说,换我做导演,非得精神分裂症不可。因为导演这一行,总是徘徊于商业与艺术之间,忽左忽右,最理想的是取两者的最大公约数。但冯小刚在这方面却好像游刃有余,从《唐山大地震》到《1942》,鱼与熊掌哪样也搂进怀里。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一个很冷的人,每次从电视屏幕上看到他的笑,就感觉带着一股匪气,所以当我从《建国大业》上看到他以上海滩黑帮头子杜月笙的形象出场,就感觉真是再合适不过,很钦佩他不但有选拔演员的识人之智,也有直面自我的“自知之明”。只是很不解,何以温婉端庄的徐帆会与他成为一锅吃饭的人,就像不解当年的“冬皇”何以委身杜月笙一样。当然这是调侃,自古美人爱英雄,人家幸福得很。认为冯小刚冷,还因为他的“冯氏幽默”,不是那种让你当场捧腹的包袱,而是那种半天才让你回过味来,然后在心里笑得发颤的“料儿”。我注意到,每到什么节或什么颁奖的场合,轮到冯小刚发言时,他不像兼职当主持的张国立嘴茬子利索,而是常常显得不知所措,笨拙窘迫,但那只是表相,“术业有专”,他骨子里其实是个相当有自信甚至说是很霸气的人。《冯小刚 用票房抽他们嘴巴》,这是报道他的新闻标题,看,冯导一生气,后果很严重。
几年前央视播过一个很经典的节目叫《歌声飘过三十年》,其中有一集是罗大佑出场唱《东方之珠》,年过半百的他身着下摆过膝的风衣上台,浑厚的声音唱“小河弯弯入海港,回头望望,沧海茫茫”,我听着就有一种很沧桑的感觉袭来。于流行音乐来说,他代表了一个时代。而对他来说,音乐是已经融入生命、溶于血液的东西,他的情感、他的思想,都在音乐里寻到出口。报道他的标题是《罗大佑 所有情感和观点都在音符里》,反复琢磨,觉得确实精准地说出了他与音乐的关系,但又总觉得有点繁复,我想,如果我来写他,标题就叫《歌者如歌》吧。
《徐克 武侠是一种浪漫》,是写香港导演徐克的。对他,知道他的几部电影,如《东方不败》,但对人了解不多,两年前看林青霞的书中,专门有一章很详细地提到过他,大抵的印象是他对朋友很照顾体贴,但内心里却是个很孤独的人,他对事业的追求有一种执拗的劲儿。看他的照片,腰杆挺直,双手插兜,须发皆白,眼神斜睨,一副“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不服输的劲头儿。我想,这正是他内心里的侠气使然吧。侠气是快意恩仇的简单,匡扶正义的担当,自由不羁的从心所欲,蔑视陈规的勇气。这的确是很浪漫的境界哈,只不过浪漫对徐克来说,不是现实的生活,而是一种情怀,藏在心里,用作品为他代言。谁又能说,每个人不是心里都住着一位侠客呢,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徐克一样幸运,能找到一种方式托物言志,在作品里将“侠”释放出来。
(四)
看到莫文蔚的名字,我第一感觉是想起老徐执导的《杜拉拉升职记》,在那里面,她扮演的是一个很自信、很干练也很强势、不肯妥协的金领吧。直到我看到杂志上有关她的报道标题《莫文蔚 我不怕别人不喜欢我》,我确信,那部电影应是她的本色表演,或许剧中角色就是她的影子,只不过换了个职业、体验了另一种人生而已,骨子里就是她。说实话,从我内心里的感觉,莫文蔚脸蛋算不得漂亮,音色也说不上甜美,搞音乐不是我所喜欢的风格。但她的魅力恰在于她的自信、自我,“我在我的世界里,别人与我无关”。她唱过啥歌小我近一旬的内弟知道,我不晓得,但我知道的倒是有一首歌很适合她——《活出个样儿来给自己看》。
相比于莫文蔚在影视圈的客串,孙俪和杨幂都是地地道道的圈里人了,且一度前后脚地都红得发紫。我把她俩放在一起说,倒不仅是她们职业相同,而更是因为从对她们的报道中,我都看到了岁月对她们的重塑,不是容颜,而是内心。《孙俪 我以后肯定不结婚》,这是2005年记者报道孙俪的标题,那时的她抗拒婚姻,但现在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想法几年间逆转,但她说平时即便喜欢跟大家在一块儿,但也必须“要有时间跟自己待一会儿”。我想,改变她的,也许正是这每年365天里无数个跟自己相处的“一会儿”吧。其实每个人都是,无论心中有多么大的巨石,每天推一会儿,每天推一会儿,就终会有把它搬走的一天。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是移山的愚公。
曾经的表白被岁月“证伪”的,还有杨幂。三年前,记者报道她的标题是《杨幂 宁可被误解,也不要被了解》,那是一种“两害相权取其轻”后的决绝。我理解的是,彼时刚刚走红开始步入名利场的她,还不适应骤然被聚焦的生活,而更渴望拥有或者说在极力保护一种不受打扰、专属自我的领地。但明星这个行当,选择的同时就意味着放弃,许多东西难两全的。那时她说“如果有一天我恋爱、结婚,我觉得没有必要告诉大家”,但两年后,她的婚礼是在媒体的注视下举行的,而且,是她主动邀请记者。改变,是因为她已不需要专属自我的领地,还是相比于盛名之下的荣耀,原来的失去已可忽略不计?再或者是人性中被时光打磨出来的成熟,为了适应而妥协?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她和孙俪应各有各的答案吧,也可能会殊途同归。但无论是什么,我都理解。
在岁月面前,无论我们的话说得多么认真、决绝,彼时的话只能代表彼时,谁都没有真正的话语权。你想想,得是多么坚硬的内心,才能在岁月的冲洗和磨砺下,能全身而出、不着痕迹呢?你能吗,反正我不能。
作者:毛同辉,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