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本溪姑娘刘丁宁真应了一句网络名言: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2013年,她蟾宫折桂,一举成为当年的高考文科状元,被香港大学录取,并获得七十二万港元的奖学金。但她赴港后,很快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从港大退学,回母校复读,备考北京大学中文系。今年,她以666分的高分,再次成为辽宁省高考文科状元,如果她的主意不再变化,此后至少四年,她会在北大中文系度过。
祝福她。
(刘丁宁(右二)高兴地和去年考入北大的同学合影,再过2个月,他们就是校友了。CFP供图)
在媒体报道刘丁宁从港大退学回母校复读之前,我就知道了这件事。去年的秋天,北京大学深圳校友会举办金秋诗会,小姑娘从香港跑过深圳参加,据说就是在那次诗会上,她坚定了弃港大、读北大的决心。她的理由是要追求“纯粹的国学”。
我那次恰恰因为要去香港参加孔诞纪念活动,不克与会,否则我应该在那次诗会上就会认识这位小姑娘。而如果我当时认识了她,我会劝说她不要放弃港大,因为在我看来,如果是为了追求“纯粹的国学”,港大显然比北大更能满足她的需求,除非她并不明白什么是“纯粹的国学”。
小姑娘的理想主义情怀令人思之动容,这在充斥着“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钱理群)的当代社会,无疑是特别罕有的高贵的品性。祝福她的同时,我对小姑娘的选择,仍然不能不表示深切的遗憾。
在网上见到赵楚先生非常不客气的批评:“弃港大复读上北大?假如属实,纯粹有病,大陆变态社会和教育制度制造的神经病。还国学,病入膏荒了。北大的文史专业先进不少,赶紧支手术台,给这孩子抢救下子。”我明白赵楚先生的意思。同内地高校相比,香港各大学没有让人皓首穷经的从毛概到马哲的一条龙政治体系,学生可以公开贴大字报骂校长,教师可以肆意批评香港政府,与国际教育完全接轨,这些都是我深深认同的,也不能不为小姑娘惋惜。但我更惋惜的是,在小姑娘面临如此重要的人生抉择之时,不曾有一位真正理解国学的前辈告诉她,何谓“纯粹的国学”。
我很遗憾于某些媒体人的不专业。无论是去年还是今年,对小姑娘的报道都缺了一个最该厘清的问题:在刘丁宁眼中,什么才是“纯粹的国学”?我希望小姑娘不是从《百家讲坛》去理解国学。
小姑娘应该读一读鲁迅当年为北大二十七周年校庆所写的一篇短文。在那篇文章中,鲁迅指出,北大的精神是常“新”的,新,就不可能纯粹。北大中文系从新文化运动时开始,就是反国学的大本营,那些真正的国学大师,林纾、严复、刘师培、姚永概们,早就被新文化运动的大潮冲走了,北大在民国的学术传统,就是以“新”著称,哪里有什么“纯粹的国学”?
民国时真正的国学重镇,一在中央大学,一在中山大学,另外则是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是这些以古为则,力矫时弊,不趋时、不媚新的学校,真正传承了国学的道统。
一九四九年后,大陆高校学苏联,以培养“又红又专”的听话出活的“人才”为职志,国学所需要的通人之才,无从谈起。各高校中文系,废弃古学,学苏联开设文学史课程,浪费无数青年的生命,哪里有一点传统之学的气象?而香港、台湾高校的中文系或者国文系,反而保存了民国时的教育传统。人家根本不开设嚼饭喂人的文学史课程,而仍像民国一样,把诗、词、文、曲各体文选及写作当作必修的基础课程——这才是纯粹的国学!
国学者,顾名思义,即吾国传统学问之谓也。曾文正公指出,中国学问,包括三途:义理、考据、辞章。自经学衰微,义理一途,几于中绝,辞章之学,只有港台传统未断,上世纪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有苏文擢、曾克耑、成惕轩、李渔叔等大师,当世则有饶宗颐、何乃文、龚鹏程等先生,反观大陆,除中山大学陈永正教授、华东师范大学刘永翔教授以外,哪里还有辞章大师?至于当代考据之学,因其受胡适影响,早成科学附庸,无当于世道人心,已成纯粹的现代学问,哪里还是“纯粹的国学”?弃本逐末,南辕北辙,这是我所不得不为刘丁宁所深惜的。
不管怎么说,小姑娘能在十八岁时如此勇锐地自主选择人生道路,值得钦佩。但这的确是一个未见得明智的选择。如果时光倒退二十年,我高考那会儿也可以选择港大的话,我一定会做出与小姑娘完全相反的选择。
作者:徐晋如,知名青年诗人、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