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这个时候,就要学雷锋了,学好的季节。今年的主题似乎有点不同,头两天最高法院开了新闻发布会,宣布六类人将进入“老赖黑名单”。接着人民网就把一堆老赖挂了出来,欠钱不还的,多的有好几个亿。看来要做好事,首先要做到的,就是不赖账。在这个基础上,做什么才叫好事,否则都是假招子,因为这是起码的“信义”。
什么是通行意义上的好人呢?话说,有一年,权相蔡京出行,到了浙右新开湖上,看见湖面渔舟驰骋,就叫过一条来,打算向渔舟买鱼。
船上的鱼并不怎么好,大小不一,但渔人坚持要卖个高价——三十钱。尽管不划算,但蔡家的儿子还是付钱了,贵就贵吧,谁让自己是大船呢?
交易达成,大船小船分开。但没过多久,就看见那艘小渔舟飞也似的向大船追来,大家都琢磨:“哎呦,这么快就打上大鱼了?”
小船追上来,船上的渔夫喊:“哎,说好的是三十钱,你们怎么多给了一个钱?我们是来还钱的。”
一个钱,至于吗?大船上的人不要,小船上的人非要还,推来搡去,最后还是还了。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契约精神。贵是贵,宰你了,但是,超出契约多给的钱,这不能要。
打渔的有这个觉悟,达官贵人却未必有。比如南宋的抗金大将杨沂中,就赖掉一笔账款。
杨沂中微服出行,遇到一看相测字儿的,递上纸笔,杨沂中不接,只用拐杖在地上划了个“一”。看相的大惊:“您是贵人啊,怎么到这儿来了?”杨沂中愣了,问他怎么知道。看相的说:“土上面划个一,那不就是个王么?”这一下把杨沂中逗开心了,接过纸笔,在上面批了五百万贯,说你明天拿着这张纸,到我家找财务(司帑)领钱去吧。
接过第二天领钱的时候,财务不认了:“你谁啊?敢假冒我家老爷的字迹来骗钱?我把你送官去你信么?”
看相的哪儿能认怂啊?坚称这是真的,并且大喊大叫,希望杨沂中听见能出来。可惜,院子太深,压根儿听不见。争吵半天,最后调解了一下,看相的得到五十贯钱,边哭边骂着走了。
事后,财务找机会向杨沂中询问这件事,杨沂中说:“没错啊,条子是我写的,这人是神相啊。”财务说:“我已经以条子是假的为由,给他五十贯打发走了。”
这回轮到杨沂中不解了:“为啥啊?”
“他今天说你要当王爷,明天指不定还说出你当什么来。那你不就有麻烦了吗?更何况,您现在已经发达了,用不着他们相面了。”
杨沂中一听,这财务才叫真懂事儿呢。得,那五百万贯,就赏了你吧。
这次违约事件就这么达成了。杨沂中没觉得财务有什么不对,财务也觉得自己绝顶聪明,只可惜了看相的,看出对方是贵人了,就没看出对方不认账,自己的欢喜成了一场空。这事儿怪谁?要怪就怪谁都没个契约意识,也不是法治社会,要不拿着那张纸去衙门告一状?民告官有多难啊,还是那么一个趁钱的官。
这也算失信于民吧?起码也算失信于看相的,总之,失信是跑不了了。
账是外人的,赖了不好。自家人的钱也黑,就更说不过去了。
这次的苦主是李慈铭,晚清的文史学家,他有个妹夫叫周星诒,周星诒的哥哥叫周星誉。大家是亲戚,也是诗友。周星誉当着个官,有天就劝李慈铭——你这么有才华,不出山可惜了,不如捐个官当当嘛。李慈铭被劝得心动,就把房产卖了,准备捐个京城的郎中。
恰好,他妹夫周星诒也要去北京捐官,李慈铭就把钱交给妹夫,说一起办了吧。这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没想到周星诒到了北京,部里的官员传出话来:正好福建有个同知的缺,你要是加点钱,就能办下来。周星诒心动了,可自己的钱不够怎么办?就把李慈铭的钱挪用了。而李慈铭的郎中呢?就从“不论单双月”都候补,变成了只“双月”候补,大大缩水,也没什么戏了。李慈铭到了北京,发现自己的官没捐成,周星诒又去福建了,只好住在周星誉在北京的家中,呆着。
这不被坑了吗?李慈铭咽不下这口气,不仅写诗骂周星诒,还逢人就讲周星诒不是东西,骂得相当难听。
周星诒到福建上任,有钱了,托人把挪用的钱捎给李慈铭。来人一见李慈铭恶骂周星诒,就没提还钱的事儿,只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要是周星诒把钱都还给你了,你们还能恢复友谊吗?”李慈铭气哼哼地说:“就算是本息都加一倍,也不可能了。”
一句话,来人再也没说什么,这钱愣是不还了。
后来,李慈铭还看到有人给周星誉送钱,就闹着让周星誉替弟弟还钱。周星誉拒绝了。这么一来,他和周星誉的关系,也搞僵了。本来是个受害人,反而弄成众叛亲离,这找谁说理去啊?
周星诒后来说,李慈铭骂我,应该的,骂我哥,就是以德报怨了——可也不想想,这都是谁引起的?
事情坏就坏在没诚信上。不过风气败坏,花钱捐官厉害,本来就不是诚信社会,都想着上任后捞回来呢,讲诚信也是白搭。最大的失信者,怕就是朝廷了。
蔡京的儿子蔡絛在讲完新开湖的故事后,说:“现在的人穿着官服,讲着先王法条,自号君子,恭维着上司,一触及自己秋毫利害,表现出那点品质,怕是赶不上新开湖渔民。”他那本书一直都是夸他爹的,就这句话挺实在,千百年印证,有理。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笔名老猫。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