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项静
西西应该是那种作家很想成为的作家,从不停步,不断探索,尝试各种写作方法,因而显得多姿多采,常有新意,出人意料。也就只有她可以放开胆量说:“写小说,一是新内容,一是新手法,两样都没有,我就不写了。”这个写出《我城》、《飞毡》、《哀悼乳房》、《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等作品的香港传奇作家,七十几岁时还能投掷大把的精力放在做玩偶上,固然是为着疗治的缘故,但像少女一样把做玩偶的经历点滴汇集,写就《缝熊志》和《猿猴志》,并且自创一种志的写法,特别像手工劳作本身,缝制、抒写、对谈三合一的书,在文字的世界之外多出了一片宏阔扎实的田野,西西不喜欢文字独大的狱卒思维,借着玩具熊幻化成穿越时空,借着猿猴这样的近亲她把自己的正在进行中的一切生活都放在作品中。对于这样一个作家的散文,不由得生出很多期望来,这大概就是一个读者的信用依赖吧,因着她的沉潜与热情,她的微型屋﹑面粉花﹐缝制布偶与毛熊,仿佛永远能在书中看到她现实中躬身劳作的样子,即使顶着虚构名头的小说仍然能看到那个卓然而立、在不远处站立的西西。
看何福仁先生在序言中说,西西无论写什么,始终是我们熟悉的,一种平实、朋友家常的语调,这语调亲切,富于情趣,时见独特的角度、奇妙的想象。这种笔调,和她的小说、诗,无疑是一脉相通的。西西绝少慷慨激昂,侈谈救国救民。当然这是在褒扬西西的朴素、真实、忠于自我。其实,我对于救国救民到没有什么敌意,那不是谁都能涉足的领域,也不是谁谈了救国救民,就真成了英雄,还要有人愿意听,也就是需要有读者的耳朵在。否则,一个人慷慨独语还算什么救国救民。不过话说回来,西西的散文我最喜欢的部分就是这种独语的片段,像是一种久违的气息扑到面前来,带着精致的调皮,顺着自己的嘴巴一气说下去,不管不顾的气势,绝不会记得有什么散文之类的藩篱存在。
虽然是一些独语式的小散文,西西偏偏营造了对话的氛围。《造房子》开头结尾,关于自己的名字西西,她设置了几句自问自答的对话,这个自白式的自我介绍,她在不同的场合都说过,知道西西的读者大概都读过。她说,西西和陕西西安,密西西比河、西西里岛、阿西西甚至圣法兰西斯科等都没有关系,“西”不过是“一幅图画,一个象形文字”。 小时候有一种“造房子”又名“跳飞机”的游戏, “西”就是一个穿着裙子的女孩子两只脚站在地上的一个四方格子里。如果把两个西字放在一起,就变成电影菲林的两格,或为简单的动画,一个穿裙子的女孩子在地面上玩跳飞机游戏,从第一个格子跳到第二个格子,跳跳,跳跳,跳格子。”不过一俟说出“那是一种热闹的游戏,也是一种寂寞的游戏”这句话,总算敞亮终结了那些否定到底又转圜回来的对话。《答问》的第一句是“如果你问我这里的冬天会不会下雪,我说,我是很喜欢吃雪糕的。”由此,这个接龙式的对话就向着我们看不到边界的地方一路下滑,“你问我,愁字的笔画是多少。我说,我们必须努力把这个字忘记。”看每一组对话,就有一种循着市井人声的感觉,她打住的地方,仿佛也是她甩过来的一个微笑,或者中途疲倦的稍事休整。终了的地方,还让人忍不住怅惘,原来这就是我们亲爱的世界,难道不是比真实还真实吗?《石上》、《外面》两篇里开头就撒出这样的句子——“我是谁?我是谁?我到世界上来做什么?我为什么读书,为什么每晨醒来晚上睡眠?”《彩虹》《邻居》则换了另外一种自言自语,仿佛露出了欣喜惊奇的眼神,把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打磨出了生活新鲜色色泽。西西真是衷爱自我对话,讲一堆话给自己听,然后还要劳驾自己起身,做一个扣结,打住这些个想法和随意出动的思绪。这样的西西,怕是个寂寞而努力寻找趣味的现代都市人吧,趣味和爱好是最结实的房子,抵御寒流风雨,也抵抗虚无。
西西爱动物,在她的个人生活时光轴上,曾经有一段差点去动物园工作的前史。西西爱猫,在《看猫》和《那一双明亮的眼睛》,西西把自己与猫之间相处的瞬间写得淡然、凄清,好像那是一位相交至深的朋友,完全没有一般爱猫之人的热烈。一位现代都市里居住的作家爱动物毫不不奇怪。奇怪的是爱到她这种程度,西西曾遇到一个问题:如果美术馆失火,你会先抢救一幅名画,还是一只小猫?她的答案是救猫,她甚至还补上一句,许多年后,如果有人提出同样的问题,我的答案不变:救猫。在自己的领土肥土镇上,一定会有动物的家,才算圆满,在《图像动物园》里写道:肥土镇建了新的动物园/名字叫图像动物园/动物都用木头、毛海或者布匹做成/有的是雕塑/有的是象形文字/园内没有笼子/动物都自由自在/到动物园去的小朋友很多……
及至《上学记》,看到她拖着病体去听牟宗三讲授哲学,细细密密地记录听课的点点滴滴,老师下棋、读书读杂志,同学们读书用的《易经》的版本和各自人生的样态,西西像做刀刻一样,一丝一毫都生怕遗漏,她的用力甚至让人看出了一种信仰的光芒和虔敬的朴素。西西写到“几位老朋友劝我不要太辛苦,如果身体真的支持不住,不要上学,但我觉得上学非常快乐,好像前面有一盏明灯在十字路口指示方向,使你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你可以无畏无惧无忧无愁,向前走。”西西的文章少怨怒,自是一路寻常,而她如此欣喜于有一盏明灯,大概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有畏有惧有自己的暴戾,也有忧愁,靠着学术和牟宗三先生这样的老师,才缓解那种随时会踏空的虚无。此时,仿佛也理解了她在《看猫》、《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中那些静悄悄的惆怅。
西西谈到《我城》的时候说,“我要写的是我当下具体而微的想法、感觉,我很关心怎样写的问题。”《羊吃草》里的散文很好地体现了这一句话,西西很注意怎样写,把写小说的精神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但无论怎么写,那些阔大的草原、沙漠、园林,生活中的细密的欢愉忧愁,邻居、猫、花草凡此等等,都是她具体而微的想法和感觉,也应了她所喜爱的拉美小说家的话:万物自有生命,只消唤醒它们的灵魂。有了灵魂,方能秉持气息入得“我城”。(媒体来源:《上海壹周》)
书籍信息:《羊吃草》,西西,中华书局,2014-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