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故里的中国:孔子先人的故事

(文/邢哲夫)

  如果有人问“孔子是哪里人?”我们可能会不假思索地回答:孔子是山东曲阜人。当然,如果按现在的标准,以祖父辈以来定居的地方作为籍贯,这样的回答并不算错。但假如把眼光放得更远看,孔子是曲阜人的回答其实并不全面。

据《礼记•檀弓》篇记载,孔子临终前曾说“丘也,殷人也”,并交待弟子要按照商朝人的丧葬方式埋葬自己。殷人就是商朝人。商朝是一个较为特殊的朝代。傅斯年先生在上个世纪30年代的重要论文《夷夏东西说》中认为,商朝与夏朝、周朝等中原华夏民族政权不同,商朝先人是发源于东北和山东,生活在山东、苏北等地区的游牧民族。与属于“西系”的中原华夏民族不同,商朝先人与东夷族属于“东系”的“野蛮”民族(而另一些学者则认为殷商人本身便是东夷族)。傅斯年先生的观点,后来也被一些考古发现证实了一部分。总之,商朝是一个东部“野蛮”民族建立的政权,商朝人文明程度相对于中原华夏族来说是较低的。和中原华夏民族的农耕文明不同,商朝建国后仍然一度处于游牧时代,比如多次迁都就是一个证明。而商朝人兄终弟及的继承制度,也是母系氏族公社的残余。母系氏族公社的痕迹还表现在商朝占卜书籍《归藏》中先“坤”后“乾”的顺序,和《周易》先“乾”后“坤”的男权话语相反。而商朝人注重祭祀鬼神的生活方式,更是被司马迁评价为“小人以鬼”。而孔子就是商(或东夷)这一支“野蛮”民族的后代。孔子先祖的历程至少给孔子两点启示,第一、野蛮的民族只要愿意向先进民族学习,也可以成为先进民族。商朝在入主中原以后,也开始了文明化的进程,比如定都于殷之后完成了游牧民族向农耕民族的转化,而精湛的铜器制造和成熟的文字体系更是蔚为壮观。这便是《春秋公羊传》所说的“夷狄可进而为华夏”、“入中国则中国之”:没有永远的落后,也没有永远的先进,关键在于自身是否发奋图强;第二、“野蛮”常常具有文明所不具备的品质。孔子虽然生活在灿烂文明的周代,却并没有为自己祖先的“野蛮”而感到自卑,恰恰相反,孔子从祖先的“野蛮”中寻找到了一种难能可贵的美德,那就是质朴。孔子认为,正是由于周朝过分精致繁琐的礼乐文明,使得周朝的精神风貌出现了文弱和疲软的毛病,而解救的方法,就是商朝人的质朴。所谓质朴,就是崇尚自然的力量,敬畏天地,并弘扬人的力量,砥砺身心。可以说,质朴就是适度的“野蛮”。野蛮当然是需要克服的,但适度的“野蛮”却可以让人和社会保持旺盛的活力和斗志。当文明走向衰朽和没落之际,文明恰恰需要野蛮来匡救和补充。所以,孔子一直都在“以殷之质(朴)以救周之文(弱)”,目的正是实现自己心中理想的人格和国家性格,那就是“文质彬彬”。“文质彬彬”一词,现代人误以为是形容一个人文雅,其实是错的,“文质彬彬”一词中“文”指文明,“质”指质朴,“文质彬彬”恰恰指一个人既要有文明的心灵,又要有“野蛮”的力量,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甚至孔子认为质朴和文明相抵触的时候,质朴比文明更重要(参董仲舒《春秋繁露》)。正是因为孔子祖先的性格(其实也是自己的性格),一定程度上也决定了孔子思想的性格。

孔子不仅仅是商朝人的后裔,更是商朝贵族的后裔。给孔子列族谱当然不是本文的目的,但也不妨在此讲几个孔子先人的故事。孔子是商朝遗民微子的后人。微子是纣王的臣子,一次见到纣王用象牙筷子吃饭,便察觉到商朝要灭亡了,因为君王用象牙吃饭是一种奢侈,而历史一再证明不管是国家还是个人,都逃不了“成由勤俭败由奢”的命运。后来微子的担心果然应验。商纣被周朝灭亡后,微子等人也成了亡国奴,但周王朝为了体现“存亡续绝”的宽大,不仅没有杀死这些殷商遗民,而且还将微子封为宋国的国君。宋国位于如今河南商丘一带,正是殷商王朝的故地。我想微子的内心一定是五味杂陈:山川依旧,物是人非,自己虽然做了一国之首长,可毕竟已成了亡国奴。这个方圆不过百里的区区宋国,和当年商朝建立的中原王朝相比,实在是一个天一个地。而孔子对于商朝亡国也同样是终究意难平,一次孔子读到“殷士肤敏,祼将于京”的诗句时,不禁废卷叹息道“善不可不传于子孙”(可参考《典故里的中国》之《善不可不传于子孙》一篇)。微子的后代中有著名的宋襄公子兹甫。他也是孔子的祖先。宋襄公在与楚国的泓之战中躬行仁义,在楚国还没布好阵的情况下,决不趁机进攻,等楚国布好阵后才应战,结果被楚国杀得大败,自己也受伤身亡。《左传》中借宋臣子鱼之口嘲笑了宋襄公的迂腐,毛泽东早年读书时用文言写的《宋襄公论》也批判过宋襄公,并在《论持久战》中直斥宋襄公“蠢猪式的仁义道德”。但注释孔子《春秋》最接近本义的《春秋公羊传》,里却对宋襄公“不鼓不成列”、不乘人之危的行为大加褒奖,以至于傅斯年先生也认为宋襄公乃是“《公羊》之偶像”。其实,无论是作为孔子自己的祖先,还是作为尊重规则、恪守道义的典范,孔子对宋襄公都不可能不肯定。宋襄公身上诚然有迂腐甚至愚蠢的一面,但同样也有高贵的一面。宋襄公尊重规则,维护秩序的行为,恰恰为春秋乱世所必须,作为“圣之时者”的孔子,不会不努力发掘宋襄公身上可供救时的价值。

宋襄公的儿子弗父何,本是宋襄公君位的继承人,但弗父何却把王位让给了弟弟。所以,孔子先祖便由宋国君主变成了宋国公族。弗父何生宋父周,宋父周生世子胜,世子胜生正考父。据汉代《诗经》三家博士的说法,这个正考父乃是《诗经•商颂》的作者。正考父生孔父嘉。孔父嘉并不姓孔,孔父嘉并不姓孔,孔父是孔父嘉的字。而孔子后来则是以先祖字中“孔父”的孔为姓。孔父嘉是孔子的六世祖,他也是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大忠臣。孔父嘉的事迹,《左传》和《春秋公羊传》的记录并不一样:《左传》记载孔父嘉的妻子貌美,当时另一个权臣华父督看上了她,想要据为己有,于是杀死孔父嘉,后来又弑宋殇公。而《公羊传》没有关于孔父嘉妻子的任何记录,只是说华督父早有弑君的野心,但孔父嘉又是个大忠臣,只要孔父嘉存在一天,华督父的弑君计划就不可能实现。于是华督父先杀孔父嘉,再弑宋殇公。《公羊传》对孔父嘉用了一个充满赞美的词语“义形于色”。正是因为孔父嘉的“义形于色”,才使得奸臣不敢胡作非为并且必欲除之而后快。前面说过,《公羊传》是最接近孔子《春秋》本义的传记,所以《左传》里的桃色事件,我们不妨可以忽略,只按《公羊传》的说法,把孔父嘉当做一个杀身成仁的忠臣就可以了。

孔父嘉生木金父,木金父生祁父,祁父生防叔,防叔出生没多久,曾祖父孔父嘉就被华督父杀死,为逃避华督父的斩草除根,防叔家里的仆人便带着幼小的防叔逃亡鲁国。这便是孔子先祖中定居鲁国的开端。

踏上鲁国土地的殷商后裔们,或许并不知道,正是这片土地,曾经是他们未开化的先祖生活过的地方,而世事沧桑,星移物换,原来的东夷荒蛮之地,变成了“周礼尽在鲁”的礼乐之乡,实在是让人感慨。防父是孔子的曾祖父,防父生伯夏,伯夏生叔良纥。这一支宋国贵族后裔到了鲁国后,显然没有在其祖国的地位和荣耀。虽然在精神品质上仍然传承高贵,但在社会地位上已经被边缘化了。叔良纥在鲁国只是一个普通武士,但是在晋鲁联军攻打偪阳的战役中,叔良纥大展神威。偪阳守军为了将攻入城的晋鲁联军一网打尽,便将城堡闸门降下来,试图来个“关门打狗”,但叔良纥挺身而出,双手举起了数以吨计的城门,让攻进城里的晋鲁联军跑出来后才松手放门。这是中国战争史上极其罕见的壮观一幕。《水浒传》里的刘唐试图做同样的事,可惜力气不够,被压下来的城门砸成肉泥。后来一些文献传说孔子“力能举鼎”,想必是对叔良纥的故事的一个移植。

叔良纥举城门的故事十二年后,叔良纥与一个叫颜徵在的女子生下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未来的圣人——孔子。不过可惜的是孔子三岁时,父亲叔良纥就去世了。孔子的母亲曾经在曲阜的尼丘这座山前祈祷,希望神灵能赐给自己一个孩子,后来果然生下了一个健壮的大胖小子。为了表达对尼丘这座灵山的感激,孔子的母亲便给这个孩子取名丘,字仲尼。仲就是排行第二的意思,孔子有一个跛足的哥哥,丧失了劳动能力,所以撑起家庭的重任,便都压在孔子身上了。这是后话。

孔子是殷人的后代。对于祖先缔造的殷商王朝,他是充满敬爱的,对于自己的祖国宋国,他也难免恋恋之情,而对于郁郁乎文哉的周王朝,孔子也不得不在理智上和情感上心向往之。但生活在鲁国的他,也不可能脱离脚下的大地而沉溺于思古幽情。所以,立足当下而沟通历史,让历史启示当下,让当下激活历史,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孔子的历史哲学。作为历史担荷者的孔子,他自己也在书写着历史,创造着历史。“故宋,新周,王鲁”,在孔子伟岸的“通三统”思想中,我们看到了孔子难以抑制的返本之情,我们也看到了孔子勇于担当的开新之志。心中的祖国、脚下的大地、眼前的未来,三者之间的张力,反而使得孔子得以构建了一个超越民族也超越时代的文化中国,让文化去弥合断裂的历史,让文化去重构统一的中国。以著名学者陈明先生的一句话结束本篇:“孔子生在曲阜,但属于中国,属于东亚,属于全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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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Response

  1. 人民出版社读书会:一位开朗、健谈、幽默的孔夫子说道:

    相信大家对孔子并不陌生。在今天,从耄耋老人到咿呀学语的幼童,差不多都能吟诵出几句《论语》。他的思想穿越千年,影响至今。然而,对于这样一位对中华文化中有着举足轻重影响的人物,真正了解他的人却不多。千年以来,人们对孔子的印象是冰冷刻板、不苟言笑、不近人情,甚至是迂腐的。因为在大多数人们的认知中圣贤是不能随意说笑、玩闹的,也不能生气、发脾气,甚至不应该拥有正常人的情感和欲望。

    其实,历史上真正的孔子是位开朗、健谈、风趣幽默的学者。圣人也是人,而且感情更加丰富,高兴的时候会开怀大笑;伤心的时候会痛哭流涕;烦闷的时候也会发发牢骚。他比我们一般人更亲切随和,更善解人意。9月28日是孔子诞辰,为纪念这位至圣先师,人民出版社读书会为大家推荐《为孔子平反》一书,为读者呈现一位真实的孔子。

    会开玩笑的孔子

    【原文】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论语•阳货篇】

    孔子的学生子游做了武城这个地方的行政长官。由于武城是鲁国边境的一座城市,经常需要打仗,所以武城人尚勇善战。子游到任后,觉得武城人多武而少文,比较粗俗,于是开展了礼乐等文化活动的教育工作。经过了几年的努力,自己感觉治理的不错,就特意邀请孔子到武城去观光。孔子带来众弟子一进入武城,就听到谈琴唱歌的声音。孔子嘴巴一咧,眉毛微垂,笑着说:“子游啊,你真有意思,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小城市大兴礼乐,等于杀一只鸡却用牛刀一样,过于小题大做了吧。”

    迎接老师和师兄弟的子游本来想听些表扬的话,可没想到老师竟然这样评价他。马上委屈的辩解道:“老师,我记得以前听您老人家说过管理者接受了教育就懂得宽容和仁慈,更能够爱人,老百姓接受了教育就能明辨是非,懂得规矩和道理,就能够更好的用他们做事。”言下之意是:当年您这样教导我们,作为管理者不但要自己勤于学习,还要建立一个学习型组织,让整个团队都要学习和接受教育。现在我成为了管理者,按照您的话在做,可是您却又这么批评我,我心里不服!孔子也马上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对子游这种不忘师训而又当仁不让的态度很欣赏,于是对身旁的弟子们说:“小伙子们!子游说得非常正确,我刚才那句话不过是同他开玩笑罢了。”

    这就是真实的孔子,他率性地说、率性地笑,也没有固执己见,更没有一副道学的面孔。这和人们受旧说误导而想象的孔子完全不一样。我们不必像古人一样,把孔子塑造得那么好,孔子也是人,有时候也会说个笑话,或者口无遮拦说话不经过大脑。我们越是看到孔子真实的地方,就会越觉得孔子可爱。

    自信极深、临危不惧

    【原文】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论语•子罕篇】

    【注释】
    (1)畏于匡:匡,地名,在今河南省长垣县西南。畏,受到威胁。公元前496年,孔子从卫国到陈国去经过匡地。匡人曾受到鲁国阳虎的掠夺和残杀。孔子的相貌与阳虎相像,匡人误以孔子就是阳虎,所以将他围困。

    (2)文王:周文王,姓姬名昌,西周开国之君周武王的父亲,是孔子认为的古代圣贤之一。

    《子罕》篇9.5记载了“子畏于匡”的事件:孔子在周游列国时候,遭遇的艰难困厄,不止一次两次。不过以“畏于匡”这次最危险。事情的起因主要来自孔子的相貌。不是因为孔子太帅或者太丑。而是因为孔子长得和阳虎很像。匡人曾受到鲁国阳虎的伤害,孔子师徒路过匡地,被当地人误以为他是阳虎,便受到匡人围困。

    匡城老百姓把孔子和他的弟子围住之后准备动手,孔子当时的处境是万分危险,但他始终不动声色,不在乎。但孔子的学生们被突如其来的危险吓坏了,孔子说了一句这样的话:“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他安慰学生说:“放心!死不了的。周文王死了以后,周代的礼乐文化的责任落在我们的肩上,上天如果要让我们华夏的文化灭绝,那是我们该死;假使上天不想让我们的文化消亡,那我们不会死的,匡人又能对我们怎么样呢?”

    这是孔子的自信和豁达,可见他的修养之高,他知道自己的使命是要把华夏文化传承下来。在师徒生命遇到危险时,他能猝然临之而不惊。同时,此话一出,既把自己内心深处的信念表达了出来,又等于跟学生轻松地开了个玩笑,缓解了紧张的气氛。

    孔子面临危险很平静,还拿出琴来边弹边唱。子路进来困惑地问道:“何夫子之娱也?”先生如此欢心是为什么呢?孔子告诉他:“仲由啊,你还是安然处之吧!我命中注定要受制啊!”没过多久,匡人听到里面有弹琴唱诗的声音,就觉得他们是不是搞错了,他们想阳虎这个粗人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修养呢?于是一打听,确定是认错人了,深表歉意:“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危险过后,颜回最后才回来。刚脱离劫难的孔子一看到自己最喜爱的学生,不禁喜出望外,“吾以汝为死矣!”你把我急坏了,我还以为你这次蒙难死了呢!颜回也很幽默,就回答说“子在,回何敢死?”老师,你还在,我怎么敢先死呢?这段对话,不仅流露出孔门弟子对孔子的尊敬,也可以看出他们师生之间的深厚情感和大难之后的幽默风趣。

    思想前进的孔子

    【原文】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论语•子罕篇】

    千古以来,读书人笔下的孔子似乎都是思想保守、面孔古板、不苟言笑的老先生。类似的这种描述,其实与真实的孔子恰恰相反。

    孔子的思想并不保守,而且还很前进,这从《子罕》篇9.23章句就能清晰地看出来。孔子说:“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年轻人是值得敬服的,怎么知道将来的人们就不如现在的呢?实际上孔子的思想很前进,他不轻视后一代,更不轻视后来的历史,认为未来的社会不比现在差。

    其中的“后生可畏”是孔子的千古名言,几乎家喻户晓。孔子的意思是切不要轻视后一代的年轻人。从古至今,对年轻的后一代都非常重视。孔子说后来的年轻人可畏,并不是怕他,而是说值得用心培养,值得重视。任何时候都不要轻视后一代,也不要以为未来的不如现在的。

    以上内容摘编自《为孔子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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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孔子平反》

    东方出版社
    薛健 著
    2016年7月

    责编 王艳 孙立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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