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淫审员”
作者:颜纯钩
香港电影审查实行分级制,依影片中不雅镜头的严重程度分为三级,由一个叫“淫亵物品审裁处”的机构负责评级,这个机构也负责印刷制品的审查。“淫审处”曾因为香港公开展出“大卫像”,有生殖器官暴露,而将那个世界艺术史上的著名雕塑评为“不雅”,被香港人狠狠奚落了一番。
“淫审处”这份工作,真是一份“厌恶性工作”。一个正常人日日看AV片,肯定于健康有损,即使有金钱津贴,以其间的痛苦程度来衡量,也是很不划算的。
因为有“淫审处”,香港人基本上可以接触任何色情信息,成年人看惯了种种有色玩意,也都不当一回事。早年郑经翰办《花花公子》中文版,著名小说家施淑青还替这本杂志写人物专访,港姐郑文雅、作家李默都曾拍裸照作封面人物,郑文雅和我饮茶谈笑风生,我见了李默也不会“另眼相看”。
最近我们出版陈冠中的《裸命》,其中大量没有节制的性爱描写,又成了一个话题。这件事让我想起做出版这二三十年来经手的一些惹麻烦的书,虽然到最后都没有惊动“淫审处”,但其间也有不少风波。
最先一本是贾平凹的《废都》,对香港读者来说,《废都》的“以下删去多少字”,实在太小儿科了,倒是听说贾平凹不得安宁了好一些日子,有一段时间要躲起来,搞得自己情绪很不稳定。《废都》在那年头算是惊世骇俗,贾平凹做了一件大凡作家都不敢做的事。当年内地人到香港买书还很有限,但《废都》的销路也是同时期那些内地小说中最俏的了。
再过几年,又有一本“情色小说”落到我手上,那就是卫慧的《上海宝贝》。《上海宝贝》写一群时下青年吸毒泡酒吧,乱搞男女关系,又与外国人上床取乐,几乎是“垮掉的一代”的中国版。看了稿子,估计会有一点市场,就放胆出版了。出版前有一次聚会,一位大陆出版界负责人听说我们要出《上海宝贝》,大惊失色说:你们要出这种书啊,那可要给读者一点引导啊!我说在香港做出版,从来没有引导读者这回事,读者会自己引导自己。
书出来后,我在明报写一篇文章,说读《上海宝贝》,你就知道现在中国年轻人在想什么,做什么,就知道中国社会发生了什么变化。如此刻意淡化了情色因素,强调社会文化价值,好像那是一本很“正经”的书了。一本书有幸成为“禁书”,已经先声夺人,销路也就直线上升,现在看来,《上海宝贝》又有什么情色可言?
又过几年,木子美红起来,我由朋友带路到广州找到她,一个黑瘦矮小的南国女孩子,走在街上不起眼,但你想象不到她内心有惊人的藐视世道的力量。木子美把性爱经历公诸于众,只有自信没有羞耻感,让海外读者相信,新一代的中国人成长起来了。
到近年就是冯唐的《不二》了。看上《不二》,是因为一个妓女鱼玄机三扒两拨把皇帝、文学家和禅宗大德都弄上床,正是食色性也谁都未能免俗。本来所有权威都是人造出来的,人也尽可以摧毁它,既然“道在屎溺”,自然也可以“道在男女”。书出来后,有些卫道士很看不惯,说对禅宗大德太不敬,天地图书不该出这种书,但天地图书应该出什么样的书呢?一个出版社就是“出不同的书给不同的人看”,如此而已。
陈冠中新书发布会上,我又拿性爱描写出来说事,后来梁文道质疑说:为什么我们一提起性爱,就问会不会写得太多了,但对小说中描写别的日常生活细节,从来也没有人问过会不会写得太多?梁文道果然敏锐,他的问题引人深思。为什么我们会这样问,就是因为我们都把性爱描写太当一回事了。
实际上我们时常都不自觉地在充当“淫审员”,我们对这份“厌恶性的工作”有一种潜意识的“偏爱”。政府审我们,我们又审自己,比起《金瓶梅》《红楼梦》的时代,我们更道貌岸然了──可是身体不解放,又何来心灵解放?个人不解放,又何来全人类的解放?
说到底,情色固然是一个问题,但解放不解放,那才是更终极的问题。
罗胖曰:
作家引导人民?
您想多了。
作家只是表达。人民自有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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