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是贾兰的亲叔叔,两个人却很少有交集,贾兰和贾环还更亲密些,他们一道去给贾赦请安,作为一个组合,在贾政面前抢宝玉风头。这就有点奇怪,众所周知,贾环和他那个娘赵姨娘一样不靠谱,贾兰出场虽不多,但他娘李纨,跟赵姨娘差别大了去了,这样两个人,怎么混到一起了呢?
答案倒不复杂,因为他们处境相似。荣国府里,只有被贾母宠爱的宝玉才是凤凰,其他人都要退后。贾环与贾兰,则各有各的缺失,贾环是小老婆生的,贾兰幼年丧父,荣国府上下几百口,一大半懂得拿眼睛当尺子用,人情冷暖中,这两个人建立这种取暖式友谊不足为奇。
他们两个的母亲,对他们的处境也都深有体会。赵姨娘是个大脑不会转弯的蠢婆娘,直接发泄出来,听说贾环跑到宝钗屋里玩,受了小丫鬟的气,她直接啐到贾环脸上,骂道:“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哪里顽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
这种教育很成问题,且不说本来就是贾环不对,就算不是,他确实被歧视了,赵姨娘强化这一点,也有害无益。以贾环当时的年纪阅历,无从消化负能量,只会在敌视与畏缩中,失去爱与幸福的能力。后来贾环待人极其凉薄,有时近乎邪恶,就跟赵姨娘这种教育方式有关。
贾兰呢,情况比他好一些。毕竟李纨为国子监祭酒之女,她自己虽然不曾饱读诗书,却也受到过不错的教育,自然不会这样自甘堕落。儿子不是不够受重视吗?那好,就让他争口气,挣出个大好前程来,给这些人看看。
(资料图:电视剧《红楼梦》中的李纨)
书中没有详说她的教育方式,但看得出效果不错,贾兰这个孩子,争气,要强,爱读书,闲来还演练弓箭,虽然因“追杀”一只小鹿让荣国府动物保护主义者贾宝玉有些不满,还说道了他两句,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个能文能武,全面发展的孩子。
他还特别省心,第九回,宝玉和秦钟两人“恋风情”同入私塾,招蜂惹蝶,引起其他人的醋意,从风言风语,到大打出手,一堆顽童,闹得不亦乐乎。曹公将那场景写得煞是生动:“众顽童也有趁势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小藏一边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儿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登时间鼎沸起来。”
我年轻的时候,看这一段,只觉得乌烟瘴气。许多年后,却体会到曹公写这一段时的那种快乐,虽然是胡闹,但有青春打底,充沛的荷尔蒙,初起的情欲与躁动,是生命里新鲜又自然的状态,你看青春片《那些年我们追过的女孩》里,就把那种躁动感表现得非常充分。
贾兰却不同。打闹中,一只飞来的砚台砸到他的桌面上,墨水溅了他一书,他的同桌勃然大怒,跳将起来,贾兰却“极口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想那小小孩童,有如此老成的口气,让人心疼,也让人畏惧,且不说宝玉是他叔叔,只说人家这砚台都砸到他桌子上了,他的同桌都炸毛了,那气氛都热闹成那样了,他却能这样冷静地明哲保身着。
这应该跟他母亲对他的教育有关。《红楼梦》里,宝钗号称“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却肯私下里援助湘云岫烟,李纨才把这句话演绎到极致,她外松内紧,很注意保持和别人的距离,她不想占便宜,但也不会吃一点亏。
宝玉他们开诗社,李纨率领他们找凤姐要经费,凤姐半真半假地跟她算了一回账,说她一年有四五百两银子的收入,却不肯拿点钱出来陪这些小姑子们玩玩。这话是玩笑,却带了些敲打,估计李纨一毛不拔久矣。
李纨迅速转换话题,先说凤姐这是“无赖泥腿世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又攻击凤姐打平儿一事,说她气得“只要给平儿打抱不平儿。忖度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未平”。
这话也掺了些水分,李纨确实喜欢平儿不错,第三十九回,她强留下平儿在席上吃螃蟹,又揽着她摸个没完。平儿似乎觉察出什么,回头笑道:“奶奶,别只摸得我怪痒的。”有心人都怀疑李纨有点同性恋倾向了。可就是这样的好感,也不足以让她站出来帮平儿说句话,还是尤氏起身帮平儿辩驳,尤氏在贾府也不是特别有面子的人,两人的差别说明,李纨根本就不是个仗义的人。
也怪不得李纨,毕竟是孤儿寡母,就算老太太格外照顾她一点,家里没个顶梁柱,还要靠她自己撑起一片天。金钱能让她有安全感,少管闲事可以避免不必要的耗损,倒不必拿这些苛责李纨,李纨的问题只是,她把这种紧张感,传递给了儿子,让他还没有长大就老掉了。
贾兰在意的是另外一些事,比如见宝玉写诗被贾政夸了,他也上前写一首,比如元宵宴上,众人都到齐,他偏不来,说老爷没叫他来,贾政特意叫贾环带人去请他,他才肯过来。
此事被一笑而过,没人觉得这是一个问题,在他母亲心里,这没准还是一件好事,贾兰对自身处境是如此敏感,这能最大限度地激发他的向上之心,至于这样重的心思,是否会给他带来痛苦,在中国式教育里,从来不成其为一个问题。
中国式的教育理念里,成功能够覆盖一切,李纨实现了她的目标。《晚韶华》里写贾兰的后来: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想来后来是荣登高位,但第四句却是——昏惨惨黄泉路近,一个猝不及防的大翻转。有人说,这句是说李纨,描述她在儿子荣登高位时死去,但是前三句虽无主语,都是指贾兰,怎会同样没有主语的第四句突然就变成李纨了?《晚韶华》,里面说李纨“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总之是活到老了,“须要阴骘积儿孙”更显得可疑,似乎是李纨的不积阴骘,给儿孙带来了不幸,致使贾兰命运急转直下,朝向“黄泉路近”。
李纨不是个坏人,不大可能主动去做伤天害理的事,但以她那种外松内紧式的防范,以及贾兰脱口而出的“不与我们相干”,倒不难想象,在荣国府遭遇浩劫之后,贾兰有所成就之时,她没有向昔日的亲人伸出援手。甚至于,她还可能在一些重要的环节上作壁上观,导致某些人的不幸或险些不幸,否则,以曹公的慈悲,不会用这样重的词语来责备她,而贾兰,在当时,也应该与他母亲,站在了同一立场上。
若是这样,那才是有意味的悲剧,一个人在母亲的教育下,放弃生命里的其他建设,只朝功名奔去,却在鼎盛之际死去,这死亡,使他之前种种不计其余的努力都显得很荒诞,他还没有充分地活过,没有爱过痛过哭过笑过,没有悲悯过温厚过,没有尝试着从过程而不是目的中获得生命的滋味,只是一个劲儿朝前奔时,他的生命,终结了。
“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若你的生命里除了功名再没有更多,是会被人这样一问。也才有“枉与他人做笑谈”之说。
你也许说,这是一个特例,更多的人不会这样死去,但即使活得更久一点又怎样?李纨式的教育,会让贾兰到老,都会是他母亲意念的傀儡,哪怕他母亲去世了,他都仍然活在寡母的泪眼里,可以说,从他父亲去世的那一天,他也跟着死去了。
从这一点上,李纨跟赵姨娘,在教育方式上有异曲同工之处,她们同样感受到了生活的不公,儿子成了她们对抗这种不公的人质。赵姨娘是通过抱怨,将自己对生活的无力感转化到儿子身上,李纨则将儿子培养成一个沉重的人,她借此得到了安全感,即便贾兰死去,这安全感犹在,毕竟她没有做错什么,她用自己的安全感,挤占了儿子的安全感,但她仍是连皇帝也要表彰的好母亲。
这样的母亲,不只李纨一个。我的一个女友,聪明漂亮,是电视台女主播,在别人眼里,是个自带光环的姑娘。但是她说,父母培养孩子,有两种,一种是为孩子好,一种是为自己好。从为他们自己好这个角度,她的父母是成功的,但她内心知道,在被父母用各种手段督促着求学发展的路上,她落下了多少心理暗疾,时而自卑,时而自负,有讨好型人格,非常容易感到沮丧。她花了很长时间与这些问题作斗争,她很清楚,是父母教育中的哪些环节将自己推到这一步。
她的话让我自警,如果她的父母是失败的,那么,李纨也是。凡为人父母者,面对诡谲世间,心中多少都会有些不安,但首先该做的,难道不是自我强大,不避艰险地陪TA完成?李纨式的教育,名义上是“为你好”,实则,却是拿孩子一生的温暖平静,为自己的安全感买单。我们应该看清楚这样的母亲,同时避免做这样的母亲。
(原标题:《千万别做李纨式的母亲》)
文/闫红 作家,曾用ID忽如远行客,尔林兔。著有《误读红楼》《她们谋生亦谋爱》《哪一种爱不千疮百孔:张爱玲爱过的那些人》《诗经往事》《周郎顾》《彼年此时》《如果这都不算爱:胡适情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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