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泽,二战炮火的引爆点,如今它的名字是格但斯克。
因为米诺什的缘故,波兰一直是我的梦想之地,仅次于拥有赫拉巴尔、哈维尔、哈谢克和卡夫卡的捷克。多年前,我就做好了波兰的攻略,号称东欧最美城市的克拉科夫、历史悠久又饱经沧桑的首都华沙、中世纪古城托伦和海畔要塞格但斯克,堪称波兰最值得一游的城市。
在二战废墟中重建的格但斯克,与欧洲大多数城市一样浴火重生,极力恢复旧时景致,但君特·格拉斯在这座城市的痕迹,我却在各路旅行资料中遍寻不获——是不是波兰人对这位生于格但斯克的德国作家并不感冒,就像布拉格人只把卡夫卡当成游客必需品而非城市偶像那样?
据我所知并非如此,他是格但斯克的荣誉市民,也是格但斯克大学的荣誉博士(直到2006年,格拉斯的《剥洋葱》和参与纳粹事件引发争议,惹恼波兰政府,许多人要求他放弃荣誉市民身份)。只是按照《铁皮鼓》的情节,故事中的土豆田应属但泽的卡舒贝地区,所以,主人公奥斯卡的祖母始终强调他们不是德国人,也不是波兰人,而是讲卡舒贝语的卡舒贝人。而且,格但斯克尽管修旧如旧,但真正的旧迹确已不多,奥斯卡在书中两次前往的圣心大教堂算是少数例外,它被视作全球最大的砖造教堂,最多可容纳25000人,战争年代时曾是人们最好的避难所。
我知道格拉斯比知道米诺什更早,这是因为在我彻夜煲碟的那段岁月里,施隆多夫的电影版《铁皮鼓》令我难忘。而且,王小波也在《沉默的大多数》里提到了《铁皮鼓》。之后,我才读了包括《铁皮鼓》、《猫与鼠》和《狗年月》在内的“但泽三部曲”。
[君特·格拉斯(1927.10.16—2015.04.13),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作家,199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1927年出生的格拉斯,生命注定被二战纠缠。他参加过纳粹的少年团和青年团,未成年便上战场,1945年又被盟军俘虏。离开战俘营之后,他的人生才多少有点自主的样子,当农民、当矿工、当学徒,进学校学习版画和雕刻,然后成家……1955年,他步入文坛,先以诗歌成名,后以剧作和小说引人注目。
也许正因为二战中的经历,他的创作生涯总与争议伴行,1966年的剧作《平民试验起义》便是一例,晚年的《剥洋葱》更是掀起轩然大波。
对于作家而言,成长环境总是可以影响一生。日本作家的末世情结、台湾作家的孤岛心态,都非绝对但极普遍。即使冒牌作家如我,也从小被旧时遍布青岛的欧式建筑影响,审美和习性都崇尚西方。在但泽成长的格拉斯,生命中则有着极大的不确定性,因而以荒诞应对世间的扭曲,行止间总不免争议。
但泽北临波罗的海,又是维斯瓦河的入海口,自古就是德国与波兰反复争夺之地,频频易主。它一战前属于德国,一战后波兰复国,但是除但泽以西划归波兰称为“但泽走廊”外,但泽市本身却成为了半独立的自由市,九成以上人口为德国人,外部却被波兰控制。正因为波兰对自由市存在的不满,催生了如今的另一处旅游胜地——港口格丁尼亚。也正因为德国与波兰对但泽的争夺,德军在但泽的邮局打响了二战的第一枪……那个时代的但泽人注定纠结,甚至无法相信命运。正如在《铁皮鼓》中那样,奥斯卡在教堂里爬上圣母祭坛,将自己的铁皮鼓挂在圣母怀中的童子耶稣颈上,并将鼓棒塞到耶稣雕像的手里,但耶稣并未敲鼓,倒是他自己心有所感。
这种无力感并非孩子奥斯卡独有,也是但泽人的共同写照。他们被大时代裹挟,在战争中流离,他们无所依靠,包括上帝。也正因此,奥斯卡自身反倒被赋予了一种先知的形象。在他出生的瞬间,见到了灯泡和飞蛾,他厌恶这种昏暗腐朽,想退回到母亲的子宫。这是对世界的一种厌恶,当时正逢一战与二战之间,人类还不知道灾难未曾过去,一个婴儿却洞悉一切。
(但泽)
《铁皮鼓》能够成为“二战后世界文学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源于它基于荒诞的批判性,以及政治隐喻的无处不在。“黑厨娘”就是一个重要隐喻,这首“黑厨娘,你在吗?在呀在呀!你有罪,你有罪,你的罪孽最大”的儿歌,每每在奥斯卡感到恐惧时响起。比如小时候被一群孩子逼迫喝尿水砖头末浑汤时,他就称对方为“做汤的厨子们”。书末,三十岁生日的奥斯卡在回忆中又提到了黑厨娘。
“黑厨娘”的隐喻,多少有点类似《平凡的邪恶》。被大时代裹挟的人们,往往也是大时代的帮凶。黑厨娘就是人类内心的阴暗面,如影随形,唯有直面这原罪,方可得到救赎。“但泽三部曲”里的那些血腥屠杀、阴暗龌龊,但泽人既是受害者,也是秩序的破坏者。
耶稣与撒旦的投射同样是隐喻,奥斯卡心里有一个能让他震碎玻璃的撒旦,也可以说是希特勒的投射。可他手上的铁皮鼓,则让他俨然耶稣化身。这种矛盾挣扎是人性本身挣扎的写照,而这种挣扎面对如影随形的黑厨娘时,则避无可避。经历也许让他更能洞悉人性善恶,不惜在毁誉参半的评价中直言。正如他在演讲中所说:“50年后的今天,在回忆波兰的这场苦难和德国的耻辱时,我们虽然已经受到如此严厉的惩罚,但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丝毫减轻身负的罪责,这种不是能用语言消除的沉积物。即使有朝一日通过新的努力补偿了我们的罪过,羞愧也依然存在。”这种意识使得他对耶稣和上帝充满嘲讽,并让奥斯卡取代耶稣,敲起了铁皮鼓。
格拉斯构筑的魔幻世界,在《铁皮鼓》中便已形成。荒诞的情节与冷静叙事并存,则是格拉斯个人最显著的风格。书中的一系列死亡都是如此,直到父亲马策拉特吞下党卫军徽章、被苏军打死后,奥斯卡才迎来了人生的转变——他被迫长大,无法一直保持在三岁时的样子,不管他多么厌恶这个世界。
在那之前,他主动选择了停止生长,以三岁的身躯抵御成人世界,一旦被干涉就震碎玻璃。也正因此,原本适龄加入纳粹的他,仍可以作为这个荒诞世界的旁观者。但在现实中,格拉斯无法回到三岁,也没有那个红白相间的铁皮鼓。
被迫长大的奥斯卡,经历似乎与现实中的格拉斯别无二致,他长大了,当上了石匠,有了收入,租了房子,生活变得稳定。只是,他也像格拉斯那样,无法面对自己的过往,直到他重新拿起了铁皮鼓。
当自我审判与德国历史牵扯在一起,《铁皮鼓》就在荒诞中呈现出深刻意味。纳粹并非起初就以邪恶姿态呈现,它改善人们的生活,以此得到资产阶级和小市民的支持,然后才是举国狂热、举国炮灰。至于奥斯卡,格拉斯说他“是他所处时代的一面镜子,他表现了这个时代的特征。从不愿长大的心态中产生的兽性、幼稚性以及犯罪——这些涉及整整一个时期——他是所有这一切的表现”。
《铁皮鼓》里最讽刺的一幕,发生在洋葱地窖,奥斯卡在里面弹奏。人们想为历史和经历而哭泣,但怎么也哭不出来,于是老板为每个人端上一块小木板、一把刀和一个洋葱,人们开始一层层剥洋葱,直至被刺激出几滴眼泪。
在书中,奥斯卡曾说“这个世纪日后总会被人称作无泪的世纪,尽管处处有如许多的苦痛”,只是这一切都敌不过一个洋葱。晚年的格拉斯将洋葱这个意象变成了一本书,写下了引起争议的《剥洋葱》。他说:“洋葱有好多层皮。层层何其多,剥掉重又生。你去切洋葱,它会让你流眼泪。只有去剥皮,洋葱才会吐真言。在我童年结束前后发生的一切,都在用事实叩门,这过程比你希望的更糟糕,它时而要你这样讲,时而要你那样说,最后使你误入歧途,谎话连篇。”
真实的格拉斯,年少生活并不亚于奥斯卡的荒诞。十岁时,他用榴弹片交换糖果,帮母亲讨债然后去看电影,也是那一年,他加入了少年团。十七岁那年,他主动报名参军,成为了党卫军的一员,他的训练生涯伴随着德军的全线溃退,以至于军旅生活变得极为短暂。他用防毒面具装果酱,结果面具被炸坏,果酱流了一裤子,结果被人误当成重伤号……
他并未在《剥洋葱》里写下自己的一生,仅仅叙述到32岁为止。那是他人生中最关键的时刻,那一年,他完成了《铁皮鼓》,并从此声名显赫,告别了旧日生活。
公布纳粹经历后,格拉斯受到了广泛抨击,有人认为他反思太迟,有人视之为新书炒作,但我仍认为他的真诚无可置疑。就如他多年前曾写过的那样,“每个人都对历史有责任”,将人们引入历史歧途的,也许并非独裁者,并非持枪者,并非威权,而是自己。
如果一切到此为止,或许是个遗憾,但第二部自传《盒式相机》似乎是个弥补。在《盒式相机》中,格拉斯淡化了政治,以纯净笔触讲述自己32岁之后的生活,那是功成名就,儿女满堂,也有各种不幸与矛盾。
这才是完整的格拉斯。他曾写道:“回忆像孩子一样,也爱玩捉迷藏的游戏。它会躲藏起来。它爱献媚奉承,爱梳妆打扮,而且常常并非迫不得已。它与记忆相悖,与举止迂腐、老爱争个是非曲直的记忆相悖。”
回忆的宏大呈现是历史,德国人总是纠结于历史。对于这个严谨的民族而言,历史很少会以虚幻的模式呈现,反倒会成为一种无可逃避的责任。
格拉斯是这种责任感的代表,“但泽三部曲”的荒诞呈现是一面,《我的世纪》则是另一面。这部由一百篇短篇组成的作品,是格拉斯眼中的德国史,涵盖了两次世界大战、魏玛共和国、希特勒掌权、1936年奥运会、二战后重建、1953年的东德工人暴动、1962年的艾希曼审判,直至两德统一。百年历史就这样一一呈现,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剥洋葱?
格拉斯的写作生涯,似乎就是一个不断剥洋葱的过程。但剥洋葱的痛苦并非常人可以直面,也许他更贪恋的是另一个很多层的东西——《铁皮鼓》中外祖母布朗斯基的四层裙子。
年轻时的布朗斯基,是一个穷苦的农村姑娘,她有五条阔大的裙子,样式和颜色无异。她平时总穿着四条,“昨天穿在最外面的,今天变成第二层,昨天在第二层的,今天到了第三层。昨天的第三层,今天贴身穿着。昨天贴着皮肤的那一条,今天可以让别人看到它的式样”。每个星期五,她会把换下来的那条最脏的裙子洗好,晾干熨平,然后将备用的第五条裙子穿在最外面,干干净净去做礼拜。
这四层裙子曾经庇护了被警察追捕的外祖父,也庇护了奥斯卡。土豆色的裙子就是但泽的卡舒贝,那里是格拉斯生命的起点,也是他的依归。从这一点来说,世间的伟大作家,都殊途同归。
作者:叶克飞,专栏作家。
因为米诺什的缘故,波兰一直是我的梦想之地,仅次于拥有赫拉巴尔、哈维尔、哈谢克和卡夫卡的捷克。多年前,我就做好了波兰的攻略,号称东欧最美城市的克拉科夫、历史悠久又饱经沧桑的首都华沙、中世纪古城托伦和海畔要塞格但斯克,堪称波兰最值得一游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