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几岁那段晃荡时光,每到星期五傍晚手机就会开始响个不停,通常都是某某人打来约我晚上去哪吃饭喝咖啡。而那些人大多不熟,是些平时上班累得半死的单身男人,我几乎都会拒绝,有时烦极了就把手机关掉。我自己因为不用上班的缘故,对什么星期假日半点感觉也无,他们老是问我:“Friday night你不休息吗?出来走走也好啊!”(真的几乎每个男人都会说Friday night 而不说星期五晚上,仿佛这个词有特殊含意)我每次都得强忍住嘲笑别人的念头,因为我听到Friday只会联想到三件事,其一是《鲁宾逊漂流记》里面的黑人“Friday”,其二是连锁美式餐厅“Friday’s”,第三就是俗称“牛郎店”的星期五餐厅。
牛郎店既不是卖牛排也不是哪个牛仔裤品牌,而是有男公关坐台陪酒的酒店。以前就时有所闻,但去年我却不约而同遇上了几件跟牛郎店有关的事。首先是一个我多年的男性友人突然打电话给我:“我上个月去牛郎店应征工作。”他在电话那头这么说,我没敢露出惊讶(因为那人少说也有四十岁了,而且以前就是朋友中最常被骂作沙猪的大男子主义者),“结果,你猜怎着?”他故弄玄虚我假装应合,“怎了?”我问,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大约是被骗了。
果不其然,他说去应征时面试是通过了(光是这点就应该知道其中有诈),但得先交五万元订做西装。他当然没有这么多钱(有的话他还会去应征吗?他这么反问面试人员),幸好他没钱,不久后他在电视新闻上看见破获“牛郎店诈骗集团”,就看见当时面试他那个经理被逮到警察局去。
之后因为某种非常奇怪的理由,我被人“招待”去牛郎店,而且还去了两次。
(电视剧《牛郎俱乐部》剧照,男公关们正在化妆)
店名我就不说了,我们一行三人(招待我的人是个富商太太,另一个是她的高中同学,单身,在一家贸易公司当会计,她也是被招待的)去林森北路一带,种类分为早场晚场跟宵夜场,两次下来我去了三家。专做早场的那家无论气氛或装潢都有点很俗气,所谓的早场不是早上开始营业,而是晚上八点左右开始。
本以为牛郎一定都长得很帅(但事实不然),因为那段服务的大多是家庭主妇,重点是跳舞。有很多年纪大的男公关(我还是不太理解为何男公关要叫做牛郎),高矮胖瘦都有,甚至穿着Polo衫西装裤就上场了,入场费每人八百,台费另计。而且公关买一送五,所以一下子就一大堆人围上来了。那时我没机会问我朋友到底消费如何计算,只见有服务生上来递烟灰缸跟热毛巾,朋友就给他一张一千元纸钞做小费,我看得都傻眼了。看我的穿着打扮也知道我不是什么有钱女人,不过公关们还是照样对我献殷勤,一个高个子擅长讲笑话抖包袱,另一个卷头发的温柔体贴,还有一个比较矮壮的长得不怎样却是个红牌,因为他舞技特好而且不挑客人。
其实也不过就是喝酒划拳掷骰子,差别只是会有一大堆陌生男人帮你点烟倒酒,假装跟你很熟的样子对你嘘寒问暖而已。(我从来不知道要跟男人喝酒还得付钱呢!)公关陪我下舞池去学跳了一会儿恰恰,走进舞池才仔细看了来这里的女客人,有些说起来年纪大得可以当我妈了,都穿上华美的衣服,细心梳妆打扮。看她们一脸陶醉地被男人抱着团团转地跳舞,我想,或许对她们来说这就是一种幸福。(但我朋友追求的是什么呢?我猜想,她老公应该也是常跑酒店的人吧!说不定就包养了某个小姐。在那些丈夫夜不归营的夜晚,她也是通宵玩乐不肯回家。)
过一会听到有人用麦克风喊着“八桌的莎利小姐赏公关朱力安大酒二十杯”,然后稀里哗啦的掌声铃鼓声响起,大家都看着那桌。我问朋友什么是大酒,她说那不是真的酒,象征意义而已,给自己要捧的男公关做面子,一杯一千元。我的天啊!DJ奏出颁奖的音乐,朱力安仰头喝干得用两手捧才捧得住的大酒杯(里面其实只有200CC的乌龙茶)。更令人吃惊的是,不到五分钟,麦克风又响了:“十二桌美云小姐赏大班伟哥大酒一百杯。”一百杯要多少钱啊?更别提她们竞赛加码买的公关台数动则数十上百台,难道她们用的不是新台币吗?
晚场时间,我朋友认识的大班(就是那个伟哥),带着他手下的几个男公关,陪我们搭着计程车换到了另一家。这家店设计得好像Mint那种沙发酒馆,时尚新潮,音乐也高明多了。一进门,里面的公关跟我们打招呼,一眼望去,随便都可以见到几个模特儿型的年轻男人,穿着打扮也都很时髦。其实仔细看,因为长期熬夜加上酒精跟香烟的摧残,这些大帅哥脸上也都有疲态跟轻微黑眼圈。
晚场跟宵夜场的客人有很多是酒店小姐,时间越晚进来的女孩子越漂亮。相处几小时之后,其中一个叫做理查的公关跟我聊得不错(据说此人以前很像理查·基尔),我问他入行多久,他说有七年了,中间曾经出去跟人合伙开过餐厅,做不成又回来,几度进出。“现在生意不好做,”他说,“以前我曾经被赏过四百大酒耶!”“好日子已经过去了!”他感叹地说,看他啤酒肚都快跑出来了(现在比较像查尔斯王子)。大约是色衰爱弛吧,他现在客人挺少,总是买一送五的赠品才能凑上来看看有没有油水可捞。
其中一个长得像木村拓哉的男公关(他的花名就叫做木村)斯文腼腆,唇红齿白一脸清纯,看起来就像个大学生。他说自己才刚入行半个月,白天还在微风广场某个品牌的服装店工作。同行当会计的那个女生似乎对木村很着迷。
(电视剧《脑神探》剧照,木村拓哉在剧中扮演了一位前牛郎)
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五点,那晚的消费竟然是六万元(我们没有给谁买大酒,只是最阳春消费)。一星期后她们又找我去,从晚场玩到宵夜场,早上七点还带了几个公关出场去唱KTV唱到十二点,走出钱柜的时候我累得几乎要昏倒(这天的金额我连想都不敢想,我半点不懂花大钱把自己搞得这么累有何意思)。后来她又打电话来,我就不肯去了。
两个月之后我朋友的老公发现她玩牛郎差点跟她闹离婚,她在电话里对我诉苦,这时我才知道她已经在那些地方花掉上千万。更吓人的是,那个在贸易公司当会计的女孩去一次后就迷上了木村,为了木村竟然盗用公款,已经花掉一百万,东窗事发后差点吃上牢饭,还是我朋友拿钱出来摆平。等到她们两个像戒除毒瘾般终于戒掉上牛郎店的兴趣之后,我们三个出去庆祝,那个会计女生对我说:“那感觉就像着魔一样,我也知道木村怎么可能真的爱我?但是,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温柔体贴,他每天早上都会打电话叫我起床,问我吃饭没,天气冷了要注意保暖,晚上还会陪我吃晚饭,他一打电话来我就拒绝不了。而且他还有一个中风的老妈跟智能不足的妹妹要养。最重要的是,木村看着我的表情,真的让我觉得我是个很重要的人。”
“你白痴啊!真的爱你会叫你去付钱吗?人家说什么你都信。”我朋友这样骂那个女生。(我很想请问她,那你自己又为什么要去?她不去牛郎店之后又开始收集LV。)
迷恋牛郎可比迷上LV危险多了,一旦你迷上哪个公关(最惨的是你以为自己爱上他或以为他爱上了你),那就像连锁反应一样,快得让你来不及思考。不只是坐台或出场或陪睡的钱,而是你得包下来,往后得捧他,点他,还得连他们同班的其他公关都照顾。那就像个黑洞,你一旦踏进去几乎无法全身而退。
如果人很需要陪伴,是不是可以花钱去买?我常想这问题,男人可以买的,女人能不能买到?
事实证明,有钱可以买到很多陪伴(如果你不在乎那其中的真伪)。但问题是,为什么女人花的钱总是比男人多上好多倍?(我没听过男人为了上酒店盗用公款的)为什么那些牛郎除了要钱还要你的感情?(当然是因为你付出了感情掏钱才会爽快)我对谁的职业跟嗜好都没有偏见,但不免唏嘘感叹,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类提供女性服务的店才能像美式连锁餐厅一般,让女人可以欢欣地消费且不会有破财伤心的危机。
星期五晚上,我想还是在家看电视就好。
作者:陈雪 台灣小說家,著有《蝴蝶》《橋上的孩子》《陳春天》《附魔者》多部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