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舟:金庸武侠里的秘籍如何防盗版

江湖社会,在人们的印象始终和各种帮派联系在一起——它们既是这个社会非法暴力泛滥的原因,又是人们得以避免遭受暴力侵犯的庇护组织。当然,武林团体千百不等,有一些看起来带有黑社会性质,另一些却似乎唯一的宗旨就是纯学术研究,不过毫无疑问,这些组织所追求的共同目的之一就是不断维持乃至提高本团体在江湖中的竞争力。

通常所谓的名门正派看起来多属学术研究团体,少林、武当云云,大抵相当于开设不同专业的高等院校,这些门派中的年轻人在毕业后便可投入到游民组织的行帮组织中去,比如像丐帮就带有行业工会性质。

帮派也有自身的独门武功,例如著名的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但更多的武术创新研发还是在于专业的门派之中,其高手对自身流派的功夫须不断钻研改进,如《笑傲江湖》中的左冷禅,集合本派耆宿,“将各人所记得的剑招,不论精粗,尽数录了下来,汇成一部剑谱。这数十年来,他去芜存菁,将本派剑法中种种不够狠辣的招数,不够堂皇的姿式,一一修改,使得本派一十七路剑招完美无缺”。

很少看到一派的高手同时精通别家招式,因为这本身就触犯了知识产权法则(在江湖社会称之为“行规”)。虽然中国现在盗版泛滥、剽窃猖獗,不过据武侠小说的记载,古代中国武林是非常尊重知识产权的,江湖中人不管参与什么团体,对本门功夫都讳莫如深。只不过一旦发生侵权纠纷,他们习惯上并不诉诸法律,而是动用暴力手段——暴力本来就是江湖社会的逻辑。

武侠小说里经常出现一些野心勃勃,意图“一统江湖”的人物,不过他们一般在达到这一目的之前,就先变成了一个人人痛恨的对象,这又转化为对统一的极大政治障碍。因为江湖社会的现实就是四分五裂的各类团体,除了武术这种暴力手段之外,他们之间再无任何相似之处。

毫不奇怪,我们看到江湖永远处在一个尖锐对立、激烈竞争、因而冲突不断的进程之中,所有人都抱有一种分类械斗的心态。这样堡垒式的分裂,当然难以促进江湖发展成为和谐社会,在一个潜伏着军备竞赛的世界里,彼此加强军事交流有助于减少冲突,但现实是:古代江湖社会更像欧洲中世纪森严刻板的行业纪律,本行内的绝招机密决不能扩散传播,因为不维持这种垄断,自己将遭受重大损失。知识产权的本质就是这类垄断的产权形态。

这种武术创新研发是绝密的,古代对此有一个专门术语,即“武功秘籍”,这个词汇本身已说明它带有隐秘性的一面。虽然这些武术常常基于相似的宇宙论原理,例如“气”、穴道、经脉等概念,但其攻击方式(招式)则演化出千变万化的流派。

为了确保这种独特风格及自身的安全性,加上古代传播技术的落后,在江湖社会中极少通过书籍和刊物的方式进行学术交流——这么说吧,在千年武林中,从未出现一本诸如《中国功夫》之类的学术刊物!这种可悲(但可以理解)的状况,与其他不少行业是一致的:传统中医文献十分丰富,但其主要目的却不在交流,也很少推广。正是因此,像《九阴真经》、《葵花宝典》这样以手抄孤本形式流传的武术文化遗产,都未能幸存下来。

无须现代法律观念的灌输,当时的人们本能地意识到“知识就是权力”(Knowledge is power),如果没有严格的拜师仪式(相当于某种程度上的授权知识生产制度),是很难练就一门武功的。

武术传授因此始终局限在一个受筛选的精英圈子之中,武术的“技术创新”以个体传授的方式扩散起来极慢。大概因此,研究武侠史的学者新垣平在《剑桥倚天屠龙史》中认为,“如果不加入某个门派,能够获得该门派武术传授的机会微乎其微。这一制度事实上的结果,就是武术教学上的严格限制,以及某种武术‘知识产权’意识的萌芽。和通常的诠释相反,我们认为这不是武术繁荣的象征,而是元代以后武术衰落的重要原因。”

不过这种判断与事实不符,因为众所周知,中国武术正是在元代之后出现了大繁荣,如《葵花宝典》很可能是最具杀伤力的攻击技能。此外,即便根据现代状况也能帮助我们认识到:知识产权保护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创新的保障,否则人们就将没有动力去研发新的技术。

然而不可否认,这种学术交流的稀少使流血冲突的可能性大为增强,这反过来又促使各团体更积极保守本门的独门绝招以维持在江湖上的竞争力、抗打击能力和反报复能力。

几乎武林中所有团体都严禁偷学,《笑傲江湖》中劳德诺说到自己偷看青城派练剑,知道触犯大忌,“吓得面无人色”。这种忌讳不仅在于潜在的惩罚措施(正如法律如果缺少惩罚报复的能力,遵守的人也会大为减少),还在于它具有道德约束的一面,正如劳德诺说的:“但我如偷窃人家隐秘,给人家拿获,这可比偷人钱财还更不堪,回到山来,师父一气之下,多半便会将我逐出门墙。”(第2章)这和剽窃在现代社会的存在一样:这种行为不仅触犯知识产权,还是一种道德污点。但讽刺的是:劳德诺本身也是嵩山派潜伏在华山派内部的人,事后偷窃华山派气宗最高秘籍《紫霞神功》。以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嵩山派尚需要如此刺探,古人知识产权保护之严密亦不难想见矣!

(苏有朋版《倚天屠龙记》剧照)

在《倚天屠龙记》一书中,即使在极荒僻的冰火岛上,张翠山夫妇仍按照“遵依武林中的严规”,当谢逊传授张无忌武功时远远避开。此前张翠山在王盘山岛上远远看见昆仑派的两位剑客比剑过招,虽然心知“昆仑派剑术大有独到之处”,机缘难得,但一想到“武林人士学习武功之时极忌旁人偷看”,因而他“虽极想看个究竟,终是守着武林规矩,只望了一眼,转身便欲退开”。他这么做是对的。

在同书后文中,一位年轻人苏习之偷看了昆仑派武功,被昆仑派弟子詹春奉命千里追杀(第14章),詹春当时有这样一番话:“谁叫你偷看我师父练剑,这路‘昆仑两仪剑’,若不是他老人家亲手传授,便是本门弟子偷瞧了,也要遭剜目之刑,何况你是外人?”并非只有元代末期的昆仑派如此严密,据《天龙八部》第10章记载,北宋末年大理天龙寺的本因方丈说:“‘六脉神剑经’乃本寺镇寺之宝,大理段氏武学的至高法要。正明,我大理段氏最高深的武学是在天龙寺,你是世俗之人,虽是自己子侄,许多武学的秘奥,亦不能向你泄漏。”段正明贵为天子,几乎是段氏族长,竟然也被排斥在获知这一机密的精英圈子之外。

(《天龙八部》2003年版本剧照)

这种对内部弟子都如此严密的保护和惩罚制度,想当年威尼斯共和国对待工匠也不过如此——17世纪时威尼斯为保守自己制造玻璃和镜子的机密,维持国家竞争力,严厉惩罚工业间谍,工匠不得移民或私通外国,否则被视为“国家叛徒”,叛逃不归者则派人暗杀。尤其敌对派别之间,更是严密到极为可怕的程度,如《天龙八部》中青城派和蓬莱派之间的恩怨故事,为了刺探青城派的绝密招式,蓬莱派不惜使出种种阴谋卧底的举措。

吾人于此可知金庸著武侠,实颇有深意。根据他的记载,我国知识产权保护意识的萌发,至少可追溯到北宋中叶。当时有一群中原豪杰,在听说契丹人意图到少林寺盗取中原武林秘籍的消息后,出于行业自救的原则,自发地成立了一个反击武术间谍的非政府组织,由宗教界的少林寺和民间团体丐帮牵头,前往雁门关外边境执行暗杀行动。当时契丹以不遵守战争法和虐囚丑闻著称,双方在这次误会冲突中结下了更大怨仇,结果此事的受害者萧远山潜伏在少林寺长达三十年,发誓要窃取这一象征中原武林最高学府的技术机密,使之流入北方强化辽国的战斗力,他的这番狠话在当时造成舆论哗然。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少林派的知识产权保护举措极为独特,堪称《天龙八部》时代第一高手的扫地僧明明看见萧远山和慕容博盗取少林武功秘籍,但却并不禁止,据他事后坦言,这是因为其中包含一种盗取者不知道的反制力,当盗取者强行修炼少林绝技时,它就会像木马程序一样启动起来,在他们身上造成种种生不如死的病痛,这符合金庸小说的“寻宝定律”——获得宝物的人将会给自己带来祸患。不过金庸本人似乎并未意识到,这一论述与前面酿成雁门关外的惨剧,内在上存有矛盾:假如少林七十二绝技强行练习之后反而会让人引火上身,要么又何必担心契丹武士来偷袭少林寺夺去秘藏数百年的武功图谱?

在《天龙八部》中还记载了另一条线索,即阴险的慕容博将当时武林的最高机密“少林七十二绝技秘诀”慷慨地赠予鸠摩智,后者起初疑窦丛生,怀疑这些书都是盗版书籍,展阅之后才疑心尽去;多年以后他才想起慕容氏肯定将这些“另行录了副本”——以宋朝科技的发达,估计这些书籍已经摆脱了手抄本,而进入到更有利于复制的雕版印刷乃至活字印刷阶段。不过鸠摩智的怀疑本身就证实,当时江湖上各派对本门知识产权的保护是极为严格的,外人极难见到真本。

也因为这样,所以一旦获得绝招秘籍,其对人的心灵震撼是极为巨大的。据《笑傲江湖》记载,岳灵珊使出五岳剑派中四派的招式,使在场者几乎无不震惊,即使左冷禅这样老谋深算者,也失魂落魄地观察失传的嵩山派绝招,“不由得手心发热,又是惊奇,又是喜欢,便如陡然见到从天上掉下来一件宝贝一般。……不由得欢喜赞叹,看出了神。”(第34章)同时,这种相互戒备森严的状态又使武林中潜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高手,因为有些独门秘技几乎很少出现(在某些特定情况下仅有一个人练成)。

如谢逊武功也算一流人物,但好多人却一无所知(竟连天鹰教白龟寿这样与明教颇有渊源的人也不知道);《倚天屠龙记》中,渡劫等少林派三僧武功一度也使张无忌十分惊惧:“少林派中居然尚有这等元老,只怕连太师父和杨逍也均不知,他心中怦怦乱跳,伏在草丛中一动也不敢动。”(第36章)而这三个高僧坐了三十年枯禅,对张无忌的四门武功同样一无所知,于此可见彼此间隔绝之森严及学术交流的匮乏——如果我们相信武侠小说中的记载,江湖社会的学术交流通常是以暴力械斗的方式进行的。

当然,任何游戏规则总有人去打破。中世纪西欧行会制度最终还是使技术传播开来,盗版、仿冒、挖角、工业间谍……等等,其激烈程度并不在当今中国之下。武林中偷师、间谍(如嵩山派的劳德诺潜伏在华山派数十年)之类的手法,据金庸记载,也是古已有之;更强悍而巧妙一点的如赵敏在万安寺采用诡计,以变通的办法偷学六大门派武功,虽然不能使自己跻身于一流高手,但至少“自在万安寺习得六大门派的绝艺后,修为虽然尚浅,识见却已不凡”(第38章)。

也有一些武林中人纯粹将各派武功作为纯学术研究来处理:如《天龙八部》中王语嫣极为博学,其对天下武功的熟悉程度,可谓是十一世纪武林人士的专业Google,且具备图形、声音的模糊查询功能。固然对她来说武术只是一种书本知识,但看起来极为奇怪的一点是:既然所有人都秘而不宣,姑苏慕容是怎样获得天下各派的武功秘籍的?——从慕容复第一次出场的表现看,他的刀法每一招都包含不同门派的功夫,也可谓极博。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当时攻击力最强的武功(如降龙十八掌、六脉神剑)这样的核心机密,姑苏慕容氏仍无从得到。同样的机构,据说少林寺中也存在(如《鹿鼎记》中的澄观就研究天下各派武功,《倚天屠龙记》开头亦表明无色大师极为博学);而《侠客行》中,该岛弟子竟连梅文馨新创的剑法也能知道,使她本人深感惊异,同时对这一知识产权的泄露颇有不安,因为她本来是想用以秘密对付丁不四的。

大抵而言,金庸小说里的武林门派,都非常注重知识产权,本门武功极少外传,即使像慕容博这样费尽力气偷了少林秘籍出来,一般也都不用于商业目的,而更多包含政治意图。《天龙八部》中的薛神医虽然别出心裁,以治病救人的方式来换取患者的武功招式,因而使这种交换行为本身隐含着商业性(某种程度上充当了诊金),但毕竟不用于公开的商业用途。

到古龙笔下则时代风气大变,诞生了也许是传统江湖社会最早的资本主义萌芽——在《楚留香传奇》之“蝙蝠传奇”中,蝙蝠公子原随云竟然将各派武功秘籍(例如密宗大手印秘笈、蜀中唐门十三种毒药)当作商品一样自由拍卖。

至此,这位双目失明的神秘人物创造了中国也许最早的产权交易平台,宣告了一个时代的谢幕:知识从此不仅意味着权力,也开始意味着金钱和财富。

作者:维舟,77年生人。毕业于厦门大学新闻传播系。好读书不求甚解。涉猎驳杂,少时沉迷于古典文学与历史,长而旁及社会学、人类学等,2004年起撰写博客至今。

来源:腾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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