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电影,叫史诗巨制;有一种导演,叫一代宗师;有一种无奈,叫身不由己;有一种孤独,叫高处不胜寒。
吴宇森今年68岁,人到七十古来稀,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他再次推出史诗巨制《太平轮》,上集于12月2日在国内公映,前两天票房只有4000万出头,而且毁誉参半,与大家对他的期待相去甚远。
其实《太平轮》开拍之前,吴宇森曾患上淋巴癌,查出来的时候已是中晚期,现代医疗技术把他从死神身边拽了回来。这个时候,他本应该安安静静呆在家里,颐养天年,可他却偏偏启动了比《赤壁》难度更高的《太平轮》。
按照普通人的想法,这又是何必呢,何苦呢?到了这个年龄,刚刚大病初愈,即使想继续拍,也应该去拍那种制作小一点的、或者轻松一点的电影,笑着就可以把钱挣了。
但少有人知道吴宇森的苦衷。他早已被定义为“大片导演”,任何一个投资方找他,都是希望利用他的声名和品牌去赚钱;如果想拍小片,对不起,反而没这个机会。同时作为全球公认的“暴力美学大师”,投资方提供给他的题材,要么是战争片,要么是动作片,如果想拍爱情片或文艺片,对不起,没这个机会。
“这大概有一点为声名所累吧。”在接受影君子专访时,聊至深处,这个温和、谦恭的老头脸上显露出几分无奈。谈及为世人所称道的“暴力美学大师”,他呵呵了一下:“其实,我个人是反对暴力的,我不觉得暴力是一种美学……”
也许,我们看到的吴宇森,只是我们所希望看到的吴宇森,但那个人并不全是他自己。
《太平轮》拍摄艰难再度超支
12月2日,吴宇森的新作《太平轮》上集正式国内公映,成为今年贺岁档的“开路先锋”。由于是周二起片,其首日票房不足3000万,评价也非常一般,这与它“超级巨制”的身份多少有些不符。
之所以说是“超级巨制”,是因为该片投资高达4亿人民币,而且云集了章子怡、宋慧乔、黄晓明、佟大为、长泽雅美等24位亚洲一线明星,阵容之强大在华语片里并不多见。
在目前的中国市场,拍这样的电影简直就是“铤而走险”,因为投资太大,又是战争题材,离年轻观众的现实生活较远,不成功便成仁。
影君子:相比于《赤壁》,这次《太平轮》的拍摄难度是不是更大?
吴宇森:拍《太平轮》这个电影,我是希望能够再一次向全世界证明,在中国大陆也一样可以拍像好莱坞那种制作,我们也有这个能力。说实话,这个戏的难度比《赤壁》还要高,因为戏里面有两场巨大的战争场面,然后还有太平轮沉默的重头戏,水上那些灾难性的场面,都需要花很多精力和时间去做。
影君子:这次剧组人最多的时候有多少?
吴宇森:剧组当然是超过一千人了,平常都有七八百这样的人,最少都是两三百人。
影君子:在哪儿拍的?
吴宇森:这次主要拍摄场地在怀柔,然后还有上海和台湾。
影君子:据说搭建了一个特别大的片场?
吴宇森:在北京,我们搭建了1:1比例的太平轮轮船。当年太平轮真实的长度是80米,所以我们就在摄影棚的空地上建了一个80米的太平轮,后来又搭建上海码头和台湾的金龙码头,然后用电脑科技把大海、城市背景都加进去,所以光是一个码头镜头就下了不少功夫。另外就是搭建了一个水池,差不多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太平轮翻了以后,很多人在水上挣扎,互相救援,那些灾难性的场面,工程也蛮浩大的。
影君子:拍摄时有没有出现什么意外?
吴宇森:有一些小伤,但我们尽量避免。我记得又一次拍动作戏的时候,有武行走进了一个爆炸区,走错了位置,整个人先被炸起来,但是没有严重的伤害,只是脚被火力震到,后来很快就没事。还有一次拍舞女和夜总会的保安冲突的戏,那些女孩子特别认真、特别投入,指甲打翻了、流血了都不知道,一只演,直到拍完了才发现。
影君子:这次的演员阵容是中日韩,协调起来是不是很难?
吴宇森:也不会。我们找到韩国演员宋惠乔,她在戏里面演一个中国人,所以她就花了两三个月去练习台词,她在戏里面是讲中文的,所以在沟通上也不会有问题。日本女演员长泽雅美其实以前在台湾拍过一些电视剧,所以她对普通话也很熟悉。
影君子:上次《赤壁》严重超支,最后您被迫自掏腰包,这次有超支吗?
吴宇森:这次也有超支的问题,但不是很严重,不像《赤壁》那么严重,《赤壁》本来要四五千万美金的制作费,后来增加到八千万。那个戏发生了很多事情,完全在人的能力范围之外,比如花很多钱、很多人力去做的事情,做错了再改就非常麻烦。我一定要做到理想的成绩为止,所以预算超支也是我本身的责任。所以到了《太平轮》我们就尽量控制,不要让同样的事情发生,因为这个戏演员众多,花费蛮大,我们不想让公司有亏本的情况出现,所以这次不用拿我的片酬出来(笑)。
我不觉得暴力是一种美学
吴宇森最擅长也最痴迷拍摄两类影片,一种是动作片,以《英雄本色》、《喋血街头》、《断箭》、《变脸》、《碟中谍2》等片为典型代表;另一类就是战争片,以《风语者》、《赤壁》和《太平轮》等片为代表。
这些影片不但在中国市场受到欢迎,也在全球市场大受欢迎,吴宇森由此成为全球电影界公认的“暴力美学大师”,不少导演竞相模仿,比如昆汀·塔伦蒂诺就称吴宇森是“我的至爱”。也正因为“暴力美学”,吴宇森一度凭借《变脸》、《碟中谍2》等片成为好莱坞最具话语权的导演之一:只要他想拍片,可以直接从任何银行拿到贷款;影片拍完后,他还享有最终剪辑权。在好莱坞,能够做到这个程度的导演寥寥无几。
影君子:您的职业生涯中拍摄过很多战争片,有什么特别的情结吗?
吴宇森:我并不是特别爱拍战争片,可能就是刚好碰巧接到那样几个剧本。尤其是在好莱坞,他们认定我是一个动作片导演和大片导演,所以给到我手里的剧本都是跟动作和战争有关系的。当然也不是说我不喜欢这样的题材,其实我比较喜欢拍摄一些战争里面的小人物,还有一些人性的故事。
影君子:可能在战争那种极致的环境当中,人性更容易放大。
吴宇森:对,战争很能够表现出一个人生存的勇气,尤其是小人物,他们很打动人。
影君子:您在好莱坞拍的《风语者》,不少内地观众都很喜欢。
吴宇森:《风语者》我蛮惊讶,在国内有这么多人喜欢。《风语者》首先我喜欢它的剧本,把印第安人的精神都描写出来了。另外,它的主题是关于赎罪、友情、种族,这种题材我非常喜爱。不过当时影片公司希望我把它拍成一个讲述美国英雄的电影,但我把它拍成了一个战争悲剧,每一个人都是战争的受害者,所以他们有点不满意。
影君子:那动作片呢,您有什么特别的情怀吗?
吴宇森:我个人非常喜欢动作片,再说它也是全世界最容易受到观众认可的片种,因为不同国家的观众可能不懂你的文化,但他们一定看得懂你的动作。
影君子:全世界的观众和电影人都说您是“暴力美学大师”,这个评价准确吗?
吴宇森:这是他们对我电影的一种厚爱,对我电影里所表达的那种美学,他们感兴趣,所以给我一个这样的称号,我也不介意。
其实,我个人是反暴力的,我不觉得暴力是一个美学。当然在电影创作上可以这么说,在真实生活里面我不喜欢暴力,我也并不是一个暴力的人。只是我拍电影的时候,尤其拍动作片的时候,经常会用一种浪漫的或者虚拟的方式来拍一场动作,有时候那个动作是我对一份情谊的表达、对英雄行为的一种助战,所以把它们用唯美的方式呈现出来,然后通过剪辑让它的画面充满诗意,只是个人的喜好问题。
影君子:您的电影从表面上看一直在拍战争、拍动作,其实是在拍感情,各种各样的感情,比如兄弟情、爱情,您个人对感情是不是特别看重?
吴宇森:我是一个很感性的人,当然我也相信爱情,然后我也对女性非常敬重,所以说一直很渴望拍一个爱情故事;但同时我也非常非常关心我生活的这个社会、这个国家,我对一般大众的生活是非常关心的,所以经常是有感而发。比如《英雄本色》,当年是我最失意的时候,那时候整个香港年轻人也都是失落的一代,对一些传统的道德和价值观都蛮淡薄的,也不看重情谊,所以我就把这些想法放到电影里面,把一些固有的传统,一些美好的愿望,最普通的一些道德观念重新再带回来,比如情谊、忠心、家庭,所以观众看了很受振动。
为声名所累没机会拍文艺片
几年前拍摄《赤壁》遭遇到各种问题,比如周润发辞演周瑜,拍摄过程中又出现人员伤亡事件,然后严重超支,吴宇森基本上是小死了一次。
按照常规思维,吴宇森该歇一歇了,毕竟已经年近七十;即使继续拍,也得拍个轻松的电影——比如冯小刚拍完《一九四二》后就赶紧做了一个《私人订制》放松节奏,但吴宇森却偏偏选择了难度更大的《太平轮》。
筹备过程中,这个项目还曾两次搁浅,一次是因为版权问题,另一次是因为吴宇森的身体问题:2011年他被查出患有淋巴癌,而且已经到了第三期——第四期就没得救了。在死神身边逛了一圈之后,经过及时治疗,他的癌症竟然好了,于是又重新启动《太平轮》。
人到七十古来稀,为什么一定要“找罪受”呢?
影君子:《太平轮》拍得那么苦,为什么不找个轻松的电影拍一拍呢?
吴宇森:当然我也很想拍一些小制作电影,不用那么复杂,但往往比较难找到一个合适的题材。这些年一直拍大制作,一方面我喜欢挑战,喜欢做一些我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但更重要的是做这样的电影,可以锻炼我们的工作团队,让我们的年轻人有机会去尝试。如果只是做一些小制作电影,他们没有机会。比如拍《赤壁》的时候,我们的特效有一大半是在国外做的,但到了《太平轮》,特效有85%至90%都是在国内做的,这让我非常欣慰。
影君子:其实您是在整个中国电影的下一代做些事情。
吴宇森: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因为我在好莱坞那么多年,我很愿意也很想跟这边的年轻人分享一下那个经验,让他们学习一些不一样的制度、在不一样的情况下创新一些技术。另一方面,我们的作品有机会拿到全世界去放映,也可以让其他国家或地区的观众知道中国人有同样的能力、同样的才华去拍一个好莱坞那样的大片。
影君子:作为中国电影界的“一代宗师”,您可以说是一呼百应,但有没有被动的时候,就像您刚才说的那样,大家已经习惯性地把您定义为“大片导演”,想拍一些小片反而没有机会,比如没有机会拍文艺片?
吴宇森:这种事情也有发生过,因为一些人找我拍戏、投资我的电影,就是因为我有“国际大导演”的称号,认为我的戏可以卖到更多国家,赚更多的钱,所以有的时候有一些题材,就是我想拍,结果很难拍得到。比如我以前想过一个爱情故事,就是发生在两个年轻人身上,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整部戏只有他们两个人演;这样的戏比较文艺,结果找不到投资,这大概有一点为声名所累。
但《太平轮》不一样,《太平轮》是我好多年想拍的一个题材,是我主动要拍的一个电影,所以必须去找机会,从华策到小马奔腾几家公司,他们都很明白,都很支持我拍的是一个爱情故事。
影君子:另外还有什么特别想拍的类型但还没有拍过的吗?
吴宇森:武侠片。武侠片也是我的一个梦想,我没有真正拍过一个武侠片,希望将来能有机会。
影君子:年近七十,有想过退休吗?
吴宇森:不会,我永远不会退休,我太热爱电影了。
采访手记 谦恭的老头
最近一次见到吴宇森,是在建国门双子座大厦里的兰会所,他穿着洁白的衬衣和烫得平平整整的西服,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谦恭地弯了一下腰,然后伸出手来:“你们辛苦了!”
采访正式开始前,有几分钟的闲聊,于是说起当年他在河北易县拍摄《赤壁》的时候,记者曾数次去到片场,躲在月光下的草丛里偷拍。听到这里,他特别灿烂地笑了笑,然后拍着记者的肩膀说:“谢谢!你们真的辛苦了!”
采访过程中,不论什么样的问题,他都回答得极为认真,而且往往一说就是好几分钟,最后禁不住自责起来:“哎呀,我是不是太啰嗦了?”
有时候,很难相信眼前这个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的老头就是全世界公认的“暴力美学大师”,因为他是如此普通、温和而又谦恭,低调得就像一个路人。可今年他已经68岁,堪称华语电影界的“一代宗师”;他的暴力美学、他的好莱坞经历、他与妻子整整40年的爱情、他患上淋巴癌之后的死里逃生、他对年轻后辈的提拔和栽培,都是这个世界的传奇。
但吴宇森的苦衷,又有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