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是江湖，政治是政治，界限是相对明晰的，皇权强大时，江湖、尤其是江湖暴力集团一定是其极力打压的对象，几无容身之地，摆在他们眼前的路有三条：
一、招安；
二、成功夺权；
三、不成功便成仁。
较少有脚踏两只船，游走在江湖与政治之间的。
但到了近代，江湖“参与到许多政治事件当中，而政治团体也染有江湖习气，甚至组织方式上出现类江湖化”（王如鹏《简论圈子文化》，载《学术交流》2009年第11期）。为什么出现这种情况？许倬云先生讲的好：蒋介石与孟尝君的时代很相似，都是主权国家正在形成的时候，江湖正在法的内外游移。（许倬云《问题与方法：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级研究院年刊》，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近代江湖游移于内外，参与到许多政治事件当中，以三大帮会——青帮、洪门、袍哥为最，这里单说青帮大亨杜月笙。
要说杜月笙有多传奇，并不是从上海浦东高桥镇的一个坏小子，混成“上海皇帝”，而是作为一个暴力色彩深厚的江湖老大，竟没有被政治权力消灭，还能将自己的黑社会身份不断洗白，在江湖与政治之间穿梭自如，呼风唤雨，这才是其最传奇之处。
（图：杜月笙，1888年-1951年，原名杜月生，后从章太炎建议改名镛，号月笙，是近代上海青帮中最著名的人物之一。）
杜月笙原名月生，出身低微，在他四岁和六岁时，先后失去母亲和父亲，由外婆和舅父抚养。舅父家并不宽裕，杜月笙仅上了几个月私塾便辍学，成了一个小混混，又因好赌好偷被舅父赶出家门，流浪上海滩，加入青帮，成为一个江湖人士。
一次偶然的机会，杜月笙结识黄金荣，拜黄金荣为师，在黄金荣手下做事。杜月笙“眼观四方，耳听八面”，头脑灵活，尽心承旨，赢得了黄金荣及其老婆林桂生的赏识，被委派不少重要的活儿，一步步树立起自己的江湖地位，最终成为一个“大亨”、“海上闻人”。
从一个小混混到黑社会老大，杜月笙这一路走来不易，发迹后的他曾对一位朋友说：“看看我们今朝的排场，像煞鲤鱼跳过了龙门，化鱼为龙，身价百倍了。但是你要晓得，我跳龙门比你难得多。你好比是条鲤鱼，修满500年道行就可以跳，我是河滨里的一只泥鳅，先要修1000年才能化身为鲤，再修500年才有跳龙门的资格。因此之故，我无论做任何事情，都是只可成功，不许失败的，譬如说我们两个同时垮下来，你不过还你的鲤鱼之身，我呢，我却又要变回一条泥鳅罗。”
他这条泥鳅变成鲤鱼，由鲤鱼又变成龙的过程中，为什么顺风顺水，没有夭折？或者说，为什么杜月笙能够游走于江湖与政治而不被权力收拾？这固然与他会为人处世有关，老上海人说，“黄金荣贪财，张啸林善打，杜月笙会做人”，杜月笙把做人做到了极致，他相信“钱财用的完，交情吃不光。所以别人存钱，我存交情”；认为做人要“人面、场面、情面”面面俱到，善于协调各派势力之间的关系，这也是很多人在向其学习“人际关系学”时非常服膺于他的原因。
然而，更为重要的原因，是杜月笙的江湖帮会在上海有藏身之处。在“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政治环境下，是很难有江湖藏身之地的，但当时上海建立了中国最大的租界区——公共租界与法租界，与华界并立，不受中国政府管辖，武装力量不能越界行事，是“国中之国”、“法外之地”。在租界与租界、租界与华界之间，形成大大小小的“三不管”地带，成为江湖帮会藏身的绝佳之地。租界利用帮会维护治安、经营和控制地下经济，因之庇护和纵容帮会，政府及其法律奈何不了他们，于是“彼等流氓，毫无知识，藉其党翼之众，于租界势力包庇之下，驱使门徒，从事社会秩序之破坏，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万仁元、方庆秋主编《民国帮会要录》，档案出版社，1993年版）
另一个原因是蒋介石本身就是青帮中人，他第一次去日本时，与上海青帮老大陈其美（陈英士）结拜兄弟。而据杜月笙的孙子杜顺安回忆，蒋介石早年尚未发迹时，曾经由旁人引荐见过杜月笙，并递过“红贴子”，拜在杜月笙门下，成为杜月笙的门生。不过，那张写有“蒋志清（蒋介石原名）认杜月笙为师”的红贴子藏在一个保险箱里，后来不翼而飞，有可能是蒋介石派人拿走了。（杜顺安、王丰《是门生？是夜壶？——祖父杜月笙与蒋介石的恩恩怨怨》，载《文史博览》，2009年11期）
如果杜顺安所言属实，那么蒋介石更不可能对师父下手。蒋介石虽是政客，毕竟曾是江湖中人，江湖规矩他并非不知道。退而言之，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在租界林立的上海，要打击杜月笙亦非易事。所以蒋介石在那个时候不但不打击杜月笙，还要利用杜月笙，让他参加“四一二”政变，充当政治打手，协助国民党捕杀共产党人，镇压工人纠察队，活埋上海总工会委员长汪寿华，欠了中共一笔血债。正是因此，上海解放时，中共表示尽弃前嫌，要杜月笙留下，他没有同意，去了香港，这比起选择留在大陆、晚年认罪扫地的黄金荣要聪明太多了。
为了表彰杜月笙的功劳，蒋介石不遗余力地提升杜月笙的政治和社会地位，委任他担任陆海空总司令部顾问，军事委员会少将参议和行政院参议。与此同时，杜月笙还被委任为法租界公董局临时华董顾问，1929年任公董局华董，这是华人在法租界最高的位置。杜月笙由此脚踏江湖和政治，黑白通吃，风光无限。
1931年，杜月笙在浦东高桥建造杜氏家祠，并举办了轰动一时的落成典礼，排场之大，面子之风光，盛极一时。蒋介石派人送去“孝思不匮”的大匾额，并派私人代表到场宣读祝词；段祺瑞、吴佩孚、张学良、于右任、班禅喇嘛等也送去匾额；南京、上海各界要人，如淞沪警备司令熊式辉、上海市长张群等，亲自前往参加典礼；法租界的总领事、领事、法捕房总巡、日本总领事也前往道贺；黑道上的头头脑脑前去参加自不待言。一个江湖黑道上的大佬能够享受这样高的政治礼遇，受到如此荣宠，不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是十分罕见的了。
（图注：1930年杜家祠堂落成，“三大亨”与北京京剧名角合影）
庆祝活动搞了三天三夜，由于来宾太多，“每日所开酒席，恒在千桌以上，然仍有多数来宾无法插足。车辆不敷分配，致宾客多徒步来往于浦东及高桥间”。（转引自徐铸成《杜月笙正传、哈同外传》，三联书店，2009年12月版）三天中还演出了六堂京剧，全国最牛的京剧名角都到场，成了京剧界一次“群英会”。老上海人认为，只有清末大官僚大巨商盛宣怀的出丧，及外国冒险家哈同的大吊葬可以“媲美”。
作为对政治权力厚爱的回报，杜月笙也是出手阔绰，1936年，蒋介石50大寿，杜月笙慷慨地赠给蒋一架飞机。1937年，抗战爆发，杜月笙为南京政府积极筹款，担任上海各界抗敌后援会主席团成员兼筹募委员会主任，筹集大量物品送到抗敌后援会。他主动将杜美路的私宅借给财政部“劝募委员会”作办公地点。1937年8月19日，他在报纸上发表征募救国捐和金银物品的告示，仅一个多月时间就募集到150万元。他担任上海商界劝募队副队长，利用自己在工商界的影响力，劝勉上海工商界认购救国公债共7500万元，占全部发行量的1/6。他还陆续捐献飞机给国民政府。当得知驻守四行仓库的谢晋元部队缺乏食品时，他马上张罗，在一天时间内送去20万个烧饼。上海沦陷后，蒋介石为了阻止日本海军溯江西侵，提出封锁长江的计划，杜月笙率先命令自己的大达轮船公司开出数艘轮船行驶至江面凿沉，受其影响，其他轮船公司纷纷起响应，凿船沉江，阻塞长江航道。
上海沦陷，他迁居香港，仍然担任中国红十字会副会长、赈济委员会常务委员和上海党政统一工作委员会主任委员，从事情报、策划暗杀汉奸等活动。其中最著名的是，他的门徒协助军统特务刺杀了伪上海市长傅筷庵。
这些努力使杜月笙获得了较高的社会赞誉，也极大地洗掉了他身上的黑色因子，因此，杜月笙与一般的江湖老大不同之处，就是他靠江湖起家，但他并不甘于做一个江湖中人，满足于当一个黑社会老大，他也不是像历史上那些揭竿而起的江湖人士，他是通过各种手段来洗白自己，这是他屹立不倒的原因。
杜月笙洗白自己的重要一着，是有意识地将青帮这一江湖黑社会向现代民间社团组织的方向进行改造，他于1932年成立恒社，自任名誉理事长，恒社的宗旨是：“进德修业，崇道尚义，互信互助，服务社会，效忠国家。”恒社成员不仅有原来青帮成员，还招纳了主流社会人员，包括商人、实业家、政府官员、律师、记者、医生、教师、军官等。恒社是公开组织，承认主流社会的基本秩序，这样他就将青帮变成了一个现代民间社团组织，虽然很大程度上它仍然是杜月笙的私人组织。
再一个洗白的办法，是办工商做实业。杜月笙于1928年筹办了中汇银行，自任董事长，后又相继插足其他行业，如证券交易所，纱布交易所，纺织厂，面粉厂等等，“或为单创，或为合营。”他的头衔多得数不过来，仅1947年，他亲自填写的一份“履历表”，其中在实业界列名董事长、理事头衔就有20余个，至于在一般中小企业挂名的董事、理事、监事有多少等，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这些工商实业不同于做鸦片赌场妓院抢劫生意，至少在明面上是“正派”的，“正派”生意使他赢得了“正派”身份，正如学者邵雍所言：“他在（上世纪）30年代，已经逐步摆脱了帮会生意，转做正经生意，大量投资于工商业和金融业，比较著名的有浦东商业储备银行、中汇银行、大达轮船公司、长城唱片公司等。”这样就将自己的身份越洗越白了。
在国家民族立场上站对位，也是杜月笙能洗白自己的重要原因。杜月笙是“上海皇帝”，日本人想拉拢利用他，打算投资日币3000万元，和他合开一家中日建设银公司，被杜月笙拒绝。在民族大节问题上，杜月笙显然要较张啸林辈高明一截，选择有所为有所不为，使得他一直受到各色人等的欣赏和支持。
杜月笙没受过什么教育，但很敬重文人，他结交了不少文化名人，章太炎、章士钊、杨度、江一平、郑毓秀、秦联奎、陈群、杨云史、杨千里等都是他的座上宾。这些文人并不以吃了杜月笙的饭为耻辱，比如有人对章士钊投靠杜月笙有非议，他说“我现在就是吃流氓饭的”。文人是极要面子的，如此大胆公开地承认，无非是因为杜月笙绝非一个纯流氓可以定论，他已经洗白到文人可以接受的程度，尤其又为他身上的义气所打动。
吃了杜月笙的饭，这些文人回报起来也不遗余力。比如章太炎亲自给杜改名为镛（西方之乐谓镛），赐号乐笙（东方之乐谓笙）。杜氏家祠落成之际，章太炎亲自考证杜氏世系，为杜家编写家谱，认为“杜之先出于帝尧”，还写了洋洋千言的《高桥杜氏祠堂记》，可谓投桃报李。又比如民国总统黎元洪被迫退位后，流落上海，杜月笙热情款待他，有感于杜月笙的义气，黎元洪的秘书饶汉祥特地撰写一副对联赠给杜月笙：“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把杜月笙比之于战国时的春申君（春申君封地在上海附近），并把他拟之于“城南韦杜，离天尺五”的贵族。杜月笙自是心花怒放，他对联制成黑底金字，挂于客厅两楹。在文化人墨客的美化和鼓吹下，杜月笙的形象越来越正面。
杜月笙虽然是“青帮三百年来之第一号人物”，但是上海人并不用“老大”之类的黑社会来称谓他，而是称他为“杜先生”，“有事，找杜先生去！”一句“杜先生”，不仅文雅，而且显出说者的敬重。事实上，杜月称笙非常懂得自我形象的包装塑造，努力脱掉江湖恶气，一改帮会里那种短裤，拷绸衫，粗声暴气，阔步乱闯的模样，无论做派、言行举止都斯文儒雅，哪怕是大热天，在会客时也一定要穿长衫，领子扣得严严实实，一般人万难想到他是一个黑社会老大。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风，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杜月笙却不仅要洗白自己的身份，还拒绝“子承父业”，他严禁子女沾染烟、赌、娼，严令子女不得加入黑社会，还特别重视子女教育，儿子杜维藩高中时一次考试逃考，被他狠狠地抽了两耳光；女儿杜美如一次外语考试成绩不佳，被他用鞭子责打十下，在他的严厉要求下，他的八子三女均受过良好的教育，儿子杜维善是一位著名的收藏家和古钱币研究专家。
杜月笙的种种洗白努力，使他不同于一般的江湖黑社会，他具有两面性，他既是黑社会老大，又是主流社会显赫人物；他是个流氓，又是爱国人士；他杀人如麻，却又有情有义；他既按江湖出牌，又讲主流社会的规则；他是“大亨”，又是“先生”，总之，他是半黑半白。
（图注：1934年，上海滩闻人的聚会。前排自左至右为青红帮巨头杜月笙、外商鲍氏、外交家蒋廷、上海市长吴铁城、上海市保安处处长杨虎）
正因为这种半黑半白的身份，最终构成了杜月笙的夜壶式人生格局——“蒋介石把我当夜壶，用的时候拿出来，不用的时候扔到床底下。”抗战胜利后，杜月笙想做上海市长，他以为蒋介石会给他做市长，至少可以当个议长吧，结果什么官衔也没有，“蒋介石连荐举议长、市长表面上的客气都没有。你蒋先生总要来跟祖父客气一下吧，过来邀请我杜某人，好歹表面上做个样子，给祖父一个面子也行，可是竟然连请都没有来请过，连面子上最容易的动作都不做，这摆明了是昭告天下，新政府不需要杜月笙这种本地势力介入，非但如此，新政府还怕我们兴风作浪，要想铲除我们这批人。”（杜顺安、王丰《是门生？是夜壶？——祖父杜月笙与蒋介石的恩恩怨怨》，载《文史博览》，2009年11期）
是的，新政府确实想要铲除这批人，新政府认为上海的江湖帮派“虽然今日其所表于外者，固有慷慨好义之行、济贫扶弱之为，但今日上海之黑暗罪恶如今者，实为彼等一手所造成。社会不察，扬其微德，而没其重咎；天下之昧于理者，莫甚于斯矣……。数十年来，上海人民其蹂躏之甚，无异于军阀政客压迫也！彼恶劣成性，岂能善化？对于民族国家，更无认识！”（万仁元、方庆秋主编《民国帮会要录》档案出版社1993年版）于是，上海贴出了“杜月笙是恶势力的代表！”“打倒杜月笙！”的大字报。这显然是蒋介石的意思，否则没有谁敢对“上海皇帝”如此不敬。
蒋介石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努力将自己洗白的江湖老大？我想原因大致有三：一是杜月笙再怎么试图洗白自己，其底子仍然是黑的，蒋介石不愿意“近墨者黑”，让一个黑社会老大做市长更是极不协调。二是抗日结束后，国民政府宣布收回除了香港租界外的所有的在华租界和租借地，杜月笙失去了租界的托庇，而蒋介石不可能容忍一股法外的江湖力量在上海存在，再让一个江湖老大与他“共治上海”。三是杜月笙此时确实没有多少利用价值了，是该扔到床底下的时候了。
杜月笙也很识趣，在被政治排斥后，他安心做他的生意，国民党败退台湾，蒋介石叫杜月笙去台湾，杜月笙没有答应，想必他知道，去了台湾更不会有好果子吃，他选择去香港。1951年8月16日下午，63岁的杜月笙咽下最后一口气。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没有希望了，可你们大家有希望，中国还有希望。”而在此前，他销毁了别人写给他的所有借据，是非常庞大的债权，他对子女说：“我不希望我死后你们到处要债。”想必，他至死都想维护他费尽心力努力洗白的那些声誉。
（图注：杜月笙与孟小冬）
作者：廖保平（西越），知名评论家、作家、诗人，“中国反愤斗士”。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曾任长江日报评论员，长江商报评论部主任，现任楚天金报评论部主任。出版《中国谁在不高兴》、《打捞中国愤青》、《辛亥百年》等。
作者：廖保平，笔名西越，知名评论家、作家、诗人
查看作者更多原创文章，请点击作者专栏：
http://liaobaoping.baijia.baidu.com/
http://zglbp.blog.sohu.com/
http://163.fm/aXmalG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