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尽管与前苏联国家相比,做法没有那么极端,速度也没有那么快,但公共资本转为私人资本的进程已经开始,合理的理由是为了提高经济效率,有时却让个别人借此暴富。中国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寡头。
拙作《21 世纪资本论》先后于2013年9月和2014年3月出版了法文版和英文版,中文版即将问世,颇感荣幸。
数十年来,中国一直在摸索自己的模式,从19世纪至20世纪西方实践经验的成败中汲取教训,同时立足于本国国情,寻找一条融合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优点的新路。希望本书所提供的历史资料有助于促进此类思考和有意义的辩论,有益于我们——包括中国和全球其他国家——共同的未来。
因为,尽管我们身处世界各地,但大家要面对同样的问题——调和经济效率、社会公平与个人自由之间的矛盾,防止全球化及贸易、金融开放带来的利益被少数人独占,阻止自然资源发生不可逆转的衰退。
如果说中国能从国外的经验教训中获益,其他国家同样也可以从中国的经验中学习到很多东西。理想的社会经济体制仍然有待创立,所以,彼此的历史经验是我们最好的指引,我们应该互相学习,抛开一切意识形态,并尽可能地超越国家之间的敌对立场。
书中概要
本书回顾了自工业革命以来收入及财富分配的历史,利用20多个国家众多研究人员精心收集的最新数据,尝试梳理出一部关于财富及其分配不平等所引发的社会、政治和文化矛盾的历史,一部鲜活生动的人类历史。
我还尝试在本书的第四部分为未来总结若干教训,但主旨其实是提供史实资料,让每个人从中得出自己的结论。由于主要数据来源有限——包括20 世纪初已存在的诸多国家所收集的收入申报、财产继承文书档案(部分可追溯到19世纪初)以及资产及收入国民账户(有些国家从18世纪初开始就有记载),本书主要基于现今发达国家的历史经验,尤以英、法、美、德、日五国的经验为主。
中国读者初读时可能会觉得事不关己,甚至以为目前欧美这种日益增长的对不平等现状的担忧仅限于发达国家,这些富国的烦恼与中国相去甚远,中国的要务是全力以赴发展经济,保持20世纪80~90年代以来的迅猛势头,改变贫困人口的命运。这恐怕是完全想错了。以中国和印度为代表的新兴国家的的确确出现在了本书收录使用的有关收入不平等的“世界顶级收入数据库”(World top income Database)中,确实不乏问题,后文会再谈及。
总的来说,新兴国家在本书的全球视角中占据重要位置。前两章着眼于全球层面上的生产及收入分配,中国在其中自然是举足轻重。我分析了发展中国家与发达国家之间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差距日渐缩小这一进程;它极大地促进了各国之间的趋同和不平等的缩小,这主要归功于知识和技能的传播(社会投资的良性循环,中国在这方面比其他大多数发展中国家做得相对好一些)。
目前,北美和欧洲分别占全球国内总产值的1/4,中国紧随其后,略少于1/4。在接下来的几十年内,前两大经济集合体(欧美)所占比重将大幅降低,中国及其他发展中国家的分量将按各自比重有所增长。
但是,尽管经济增长与趋同的速度令人惊叹,不能因此忘记贫富不均问题在发达国家和中国都存在,而且在未来数十年里中国存在的不平等问题会日趋突显,因为经济增长终究会不可避免地放缓。根据官方公布的数据,与其他国家相比,中国以往收入差距很小——不过这些数据不见得完全可靠。
某些中国大学近来进行的调查显示国内财富不平等的现象越来越严重,据估算,20世纪90年代及2000年初中国财富不平等的程度与瑞典相当,到2010年则上升到了接近美国的水平,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目前谁也说不准,但至少足以肯定这个问题值得进一步研究,不能继续置之不理。
至于资本/ 收入比,即一个国家的全部资本(土地建筑、专业劳动力、产业及金融资本之和减去负债)和国民收入之比,现状如何?这方面关于中国的可用数据可靠性较低。但若干因素——非常高的存款率和投资率,以及过高的房价——让人觉得,发达国家最近数十年来出现的资本/ 收入比升高的趋势目前中国也存在。
目前还在进行当中的对中国国民资本存量及其变化的估算似乎证实了这一趋势,但还存在一些明显的特殊性,主要与中国公共资本比重大有关。
当前在发达国家,国民资本几乎全部为私人资本:全都占90%以上,有些国家甚至超过100%,比如意大利的公共资本为负,也就是说其公共债务超过了公共资本,因此私人资本的比例增大。前苏联国家也是如此,20世纪90年代初花费巨大的气力将几近全部的公共资本转给了私人持有者。
中国的特殊性
从这一点来看,中国是一个极大的特例,因为眼下在中国,公共资本似乎占国民资本的一半左右(据估算约占1/3至1/2)。如果公共资本能够保证更均等地分配资本所创造的财富及其赋予的经济权力,这样高的公共资本比例可以促进中国模式的构想——结构上更加平等、面对私人利益更加注重保护公共福利的模式。
中国可能在21世纪初的现在最终找到了公共资本和私人资本之间的良好妥协与平衡,实现真正的公私混合所有制经济,免于整个20世纪期间其他国家所经历的种种波折、朝令夕改和从众效应。
然而,这种看问题的方式可能过于乐观或幼稚,或两者皆有。每种模式都始终在经历不断的重建、持续的再创造,不能仅因为它还在发展就有理由继续存在。自2000年以来,中国的私人资本比重跃升,可能已经超过了前文所估算的公共资本在国民资本中所占比重——现有数据也许不够可靠。
而且,虽说国民资本中的公共资本在教育、健康医疗、基础设施等行业有着明显的优势,而在产业和金融领域,公共资本的情况就不那么清晰了。公共资产——至少以传统的国有形式存在的公有资产——有时候既没有带来效率也没有带来公平,更没有带来权力的民主分享,甚至在某些情况下被所谓公产管理者挪用和不法占用。
在中国,尽管与前苏联国家相比,做法没有那么极端,速度也没有那么快,但公共资本转为私人资本的进程已经开始,合理的理由是为了提高经济效率,有时却让个别人借此暴富。中国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寡头。
目前中国政府正大举反腐。腐败算得上是最不合情理的一种财富不平等,让巨额财富源源不断地流入极少数人手中。所以把反腐作为当前要务是完全必要的。不过,若以为腐败是导致极为不公的财富不平等和财富过度集中的唯一根源,就想得过于简单了。其实私人资本的积累和分配过程本身就具有使财富集中且往往过度集中的强大推动力。
本书指出,通过研究19世纪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欧洲国家所经历的财富极为不平等的发展过程,同时观察最近几十年来全世界巨富阶层爆炸式的财富增长趋势,对此基本上可以做出如下解释:从长期来看,资本收益率(特别是顶级资本的收益率)明显超过经济增长率。两者之差导致初始资本之间的差距一直延续下去(资本持有者只需将资本收入的一小部分用于保持自己的生活水平,而将大部分用于再投资),并且可能造成资本的高度集中。
当然,腐败和市场操纵让个别人牟利会加剧这种不平等,但不是唯一的因素。要扭转这种趋势,必须建立一整套公共机制,使资本为整体利益服务,包括在各个行业中发展各种新型资产和新型的参与性治理,还包括对收入和资产实行累进税制。我想在此特别针对中国的情况谈谈累进税制。
税制讨论
累进税制的理想形式是对所有收入和资产征税,没有免除或例外,收入和资产水平越高,税率就越高。在我看来,累进税制在公平社会里起着三重作用。
首先,它以最为公平的方式为公共服务、社会保险和教育机构筹资——这三者必不可少——才能确保知识、技能和机会的传播过程和谐顺畅,社会经济发展有赖于此。在扫除文盲和全民义务教育方面,中国比别的国家做得好。而说到普及中高等教育、提高教育质量、解决阶层分化以及富家子弟与寒门学子之间日益扩大的教育机会不均等之类的现实问题,需要的是充足的公共资金投入。往大里说,中国的福利国家体制亟待建设。
除了为福利国家筹资,累进税制还能缩小市场和私有财产制所带来的贫富差距,特别是限制社会阶层顶端的收入及资产的过度集中,必要的话可对占有最多资源和财富的人征收重税。应通过尽量心平气和、讲求实际的公开辩论来制定相关税率,参照历史经验教训,着重探讨追求经济发展和创新过程中产生的贫富差距程度是否合理,以及该社会中不同阶层享受到的增长率分别是多少。
累进税制的最后一重作用——可能也是最重要的一重作用——就是使收入和资产变化透明化、公开化。一直以来都是如此:除了筹资和再分配的作用,税收还可用以区分各种法定类别和统计类别,让社会更好地认识自身,并依照经济和社会现实的演变来采取相应的政策(尤指征税率,但不限于此)。这必须基于公开可靠的信息。如果缺乏这样的信息,政治辩论往往凭借对不同阶层的人群所占有资源的想象来讨论问题,导致民粹主义滋生,得出错误结论。不要体温计是不能让发热的人降温的。
中国在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实行了累进税制,从某些方面来看与大部分发达国家自20世纪初实行的税制相似,但存在一个很大的不同点:制度不太透明,尤其税务部门仍旧不定期公布详细的税收数据,以反映不同收入等级、水平和类别每年的变化。这基本上解释了为什么很难测算出中国收入差距的演变,为什么官方数据(基于有限的家庭抽样调查和收入自动申报)总会低估财富不平等水平,特别是分配制度顶层的不平等(只有依据详尽和强制性的税收数据才能准确测算)。结果就是中国的经济增长收益的社会分配情况鲜为人知。
鉴于中国社会中的资产越来越庞大,我认为也可对遗产继承和捐献实行累进税,并对资产征收年度累进税,而且公布相应数据。发达国家的历史经验表明,人口数量的停滞——特别是目前中国出现的人口负增长——会使过去累积的资产在税收结构中所占比重上升。在一个每对夫妇生十个孩子的社会里,最好不要对遗产抱太大希望,而需要靠自己攒钱积蓄。
反过来,如果每对夫妇只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会继承两边的财产(假设父母名下有的话)。因此,未来数十年里中国人的遗产继承会越来越多。实际上就是说那些只有一份工作的人——尤其是农村打工者——会非常难以取得城市资产。在这种条件下,对巨额遗产继承进行征税是合理的,以减轻工薪族的纳税负担。至少,应该可以基于可靠数据对此进行讨论。
出于同样的考虑,或许也可以对房地产及金融资产(除去负债后的净额)征收年度税,增加资产的流动性。在此必须强调,这样的税制会增强资本分配(尤其是分配顶层)的公共透明度。税务部门可每年公布100万~500万元、500万~1000万元、1000万~5000万元、5000万~1 亿元、1亿元以上(以此类推)各个等级的数目及金额的变化,年收入也如此。如此一来,每个人都可以了解国内的财富分配变化情况,并思考应采取何种政策改变其发展趋势。
以上这些既涉及税务,又涉及政治和民主,是否能实现?与无法相互协调、陷入过度税收竞争的欧洲小国相比,中国的优势之一是国土辽阔、人口众多、经济体量大——很快将占全球国内生产总值的1/4。这应该可以让中国政府实施银行信息的自动传输、金融证券的登记,制裁和监管不合作的外国银行,从而高效地组织管理公平的累进税制度。
美国的联邦机构有时看起来跟欧洲同等机构一样无能,欧洲机构还似乎越来越倾向于只为一小部分经济和金融精英服务;相对而言,中国原则上可以凭借强有力的中央统一领导体制和高层领导者的反腐和促进公益的决心贯彻累进税制,免于游说集团的压力和竞选政治献金带来的束缚。
当然,中国很大一部分政治精英不会从财富透明、累进税制和法治国家中得到什么好处。而一部分愿意放弃特权、为公益做贡献的人似乎认为政治民主的上升将彻底危及泱泱大国的统一,但政治民主是必定与经济民主携手而行的。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中国会从诸多矛盾之中找出一条独一无二的决定性道路,其他国家也是如此。历史自会开创新的道路,往往就在最出人意料之处。
文/《21世纪资本论》作者 托马斯-皮凯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