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深秋的某日,在巴黎协和广场,地铁站里出现了一个猥琐大叔的身影。混迹于匆忙凌乱的人群中,他阴郁的眼神散发出电车痴汉一般的光芒,饥渴地在周围的人潮中搜寻着什么。突然,一张俊美的金发少女面庞像是夹杂在众多黑白照片中的一张彩照般闪现出来,猥琐大叔心里打了一个激灵,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一位更为美艳的巴黎少妇……
此等场景让大叔深受刺激,恍然踱回家中,他回味着盘桓不去的美女脸庞吟唱出了如下句子:“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人群中那些幽灵般闪现的脸孔,潮湿黝黑枝条上的花瓣)。这名猥琐的地铁痴汉,名叫埃兹拉·庞德。这首诗,便是现代诗歌中的经典《地铁站台》。
多年前,我初次读到此诗的时候就油然生出一种惭愧。诗人毕竟是诗人,一次普通的“打望”经验便依靠诗人天才的大脑和艺术感知力铸就成了千古诗篇。这事儿我其实每天都会干很多遍,所谓“三天不打望,视力要下降”,但每天望眼欲穿的咱们愣是写不出什么潮湿的花瓣,什么幽灵的面孔,顶多就是美女过眼心中默念一句:“刚才那位长腿的,能打八十分。”如此而已,这真是天渊之距。
“打望”一词,容我啰嗦几句。它主要是流行于四川重庆一带的方言,粗浅一点解读就是“看美女”的意思,广义上讲,也包括进而与眼前的美女来一场偶遇和浪漫邂逅。我在普通话里实在没有找到神形兼备的同义词,至于其他方言,不太懂,亦无从而知。于是只好从英语里搬出“check out the hot chicks”的短语,庶几能接近“打望”这个动作在当下的神韵。
但这个肤浅的洋文短语绝对解读不了“打望”那深邃悠长的历史文化内涵。当蛮夷之邦们还在讨论人脑还是人肝好吃时,我们伟大的天朝先民就已经学会光着膀子在田间耕作劳动,插秧插累了便蹲坐于田坎歇息,这劳作中短暂的闲暇为人们提供了打望的绝佳时机。于是,美女过处,小伙们立刻放下了锄头,引颈开始集体打望。
汉乐府诗歌《陌上桑》写道:“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罗敷,这位汉朝的县一级美女,随便出门一逛街就影响了当地男劳动力的生产积极性,以至于他们打望之后“相怨怒”,开始咒骂起了耽误他们种田的人妻罗美女。
这就是典型屌丝男士的心态,明明自己见到美女不淡定了,却偏要怨人家美女太漂亮。殊不知其完全背离了“打望”的道德哲学基础:发乎情止乎礼。“礼”就是只看不摸,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按中国传统的礼仪标准,看女人跟欣赏莲花一样,心中不能泛起一点情欲的涟漪——但这种“礼”真的可行吗?《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面见当时卫国的大美女南子,俩人中间拿块破布帘子遮着,以示见者有“礼”。但他的学生子路后来却很不高兴,认为自己的老师当时肯定往帘子的另一端“打望”了,说不定还进一步越过帘子,和南子有一腿。也不知是被说中了还是什么,孔老师闻后恼羞成怒,跳起来说:我要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天打雷劈,天打雷劈!
孔子见美女,内心尚且不怎么淡定,道行更低的后辈儒生,只怕更是把持不住了。所谓“非礼勿视”“不见可欲使心不乱”等等用来规范儒生们那双色眼的教条渐渐代替、禁锢了人求偶的本性和情欲的本能,“礼”所代表的先进文化似乎又渐渐被时代重新确立了。然而,“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那块刺绣着“礼”字的破布帘子,总是遮不断男人饥渴的眼神。几乎没有男人能经受诱惑不打望的,即使被奉为道德楷模的道学先生曾国藩亦不能免俗。他在《曾文正公手书日记》里记载:“在彼应酬一日,对楼上堂客注视数次,大无礼。”
曾文正公出席饭局,不小心偷摸打量了下别家的女眷,就要自我批评半天。这无疑是对个人私德的高标准、严要求。不敢让自己的眼神越肉体的雷池一步,防的就是“见色起意”的联想。鲁迅1920年代为《语丝》周刊写过一则《小杂感》,内有一段说:“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象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为了从“见短袖子”为始扼杀其后一连串性的想象,道德家们干脆就直接用道德封杀了“打望”。所谓“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的说法应该就是这么杀着杀着杀出来的。
“打望”从生物学起源上说,根本就是雄性动物在观察、挑选雌性同类,寻求潜在交配对象的过程。而到了人类文明社会,“打望”这个动作便直接关联着恋爱婚姻的最终目的。“No, no, no!”有人摇着指头反驳说,“我从不以貌取人,这样做肤浅而无礼,我更看重女孩子的内在。”对于说这种话的人,当场可以叫他滚犊子:你连外在都没看清,又怎么去发现内在?你连打望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又谈何了解什么外在?还记得村上春树《遇到百分百的女孩》里边怎么骗女孩子的?——“我们在1981年4月一个晴朗的早晨,在原宿后街擦肩而过,这里面肯定充满着像和平时代的古老机器般温馨的秘密。”村上老师要是不睁着一双贼眼四下打望,他能主动发现并偶遇这个“百分百的女孩”,说出这番令一代文艺女青年感动涕零的情话么?
偶遇,不,应该说物色自己的“偶遇对象”,打望当属必要动作。这当然不是鼓动你去当街头小流氓,用眼神来猥亵妇女,而是身为流氓却怀着一颗坦荡爱美的心,略微羞涩地、有距离地欣赏女性。当你手拿一份报纸,或者手捧iphone,坐在静谧的星巴克沙发里,痴痴望着落地窗外的热浪翻天人潮汹涌,此时,人群中突然闪现出几个夺目美艳的身影,恰如惊鸿一瞥,让你手中的咖啡不慎掉落在地,却又似羚羊挂角,倏然消失,过后不留痕迹。这等惊艳难道不也是一种美吗?我猜,这就是诗人埃兹拉·庞德一百年前在巴黎的个人体验,一种超越了肉体的“柏拉图式打望”。
若觉得“柏拉图式打望”太高竿,学不来,也有更接地气的方法。明末的大才子张岱曾亲身教导我们如何有品位地“打望”,他在《西湖梦寻》里说: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只可看看七月半之人。具体怎么看呢?“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及童娈,笑啼杂之,环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之。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酌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这段话和后来卞之琳的“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似有异曲同工之妙。毕竟,打望的过程也是一个看与被看的过程。
“发乎情,止乎望”,这是一个男人脱离了屌丝趣味,学会懂得欣赏与闲适的标志。《大学》里说:“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不懂得这套“保持距离”的哲学,只怕永远无法理解埃兹拉·庞德式的超脱喜悦;而硬拿着这套教条自我捆绑肉体和欲望,更是蠢行一桩,你知道,那种罪恶与窥私交织着的快感,把多少中国男人逼成了地铁痴汉。
(原标题:《当我谈论“打望”时,我谈些什么?》)
作者:孙骁骥,毕业于英国谢菲尔德大学新闻系。政治经济史研究者,专栏作家。著有《致穷:1720年南海金融泡沫》、《英国议会往事》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