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叫“朵鱼”的店
——陈蔚文
开间与食有关的店,一直是个梦想。
曾经,我希望供职的刊物做个企划,选择几种有代表性的职业,让我和同事们体验一周。我最想成全自个的职业是餐厅服务员梦。如果运气好,我希望当个领班,我认识个女孩就在一家叫“白天鹅”的小酒店当领班,她比我好像并没多出什么特殊才能,除了练过体操,腿长些,还有酒量大些。
那先设想当名服务员吧,灯光暖融的餐厅,客人陆续到来,我呈上菜单,为客人介绍各款特色,当然不挑最贵的海鲜狠力推荐,海鲜不吃?那就野生动物!野生动物不要?那就河鲜烧烤!还不点?呱搭一声,脸上帘子顿时拉下——这种服务员多傻?势利写一脸。
选题未能实践,我也就一直没当成服务员,更没机会升领班。那还能有机会开间餐馆吗?如果能,叫“朵鱼”何如?愿来的客都能大快朵颐,尽兴而归。
领班,这个幸福的职位我让给一个叫物美的年轻姑娘吧,她差不多是村里的小芳进城几年后的样子,脱了局促,同时留了纯朴,她的微笑很好看,不会拉脸子给客人,也不呆头呆脑——当客人问,请问什么是“沙司肠旺”?,她说,“就是那个沙司和肠旺嘛!”,“请问做法?”,客人倘若再执着一点,“就是那个沙司和那个肠旺一起嘛!”,她对客人的愚钝感到不解和生气。嘘,别笑!我就遇过这样的服务员,这时,你除了诚恳地说,“谢谢你!告诉我沙司肠旺就是沙司和肠旺一起”,还能说什么呢?
除了领班物美,还有店员阿钵,知味,有余,北葱……,他们的名字别在胸口,方便客人招呼。一色儿的白上衣,黑长裤,斜系腰际的豆沙绿长围裙,同色领巾,薄的小口罩(避免上菜时口沫飞溅),他们身手利落,面露微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他们不会在上菜时把大拇指浸于汤中达一分半之久,也不会把菜盘子以45度斜角扎到桌上后掉屁股就走,还自命风流。
这间店,不会把一撮陈茶叶兑一桶开水,不会让客人为添茶喊到气绝,你对它信任,从外头走进,喘口气,好了,可以巴手巴脚等着了!你知道,这间叫朵鱼的店会善待你。
饮料只售自调的,比如酸梅汤(酸乌梅20克、甘草10克、红枣10枚,加冰糖适量煎水),再如桂花陈皮茶、姜糖饮、桂圆参茶。另据时令,三伏有菊花山楂饮、苦瓜绿茶,夏枯草茶;三九易风寒,先来一壶紫苏叶茶,要么,葱白姜枣茶也行。
菜谱,它是一个店的趣味体现,当然不用打印纸过塑,黑人造革套,它印在牛皮纸或米色道林纸上,细麻绳系着。每菜辅以说明,这样,你不用盘问服务员也知道沙司肠旺是个什么东西,还有一些有意思的饮馔典故及小知识,“食肉宜配温红葡萄酒,吃鱼则饮冰白葡萄”……,32开本或异形本,插图有红有绿——怡红快绿,这本来是食物的原色。这本菜谱,可点菜用,也可当成本感性的食书。这书你若喜欢,消费满百可赠,不满呢,8元钱工本可带回,客人多了本有趣的书,朵鱼添了名声,何乐不为?
菜名当然不叫“红运聚宝盆”、“发财好利来”或“猛龙过江”美人出浴”,或者更可怕的,“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海带炖猪蹄、“红灯区”——辣子鸡丁,幽默感是有一点,但更多是无厘头。
在朵鱼的菜谱上,茭白就是茭白,窝苣就是窝苣:难道它们本身不是沾着节气的诗?
桌椅皆原木,结实的松或樟。有的店,它家桌椅开一个月就关门的架势,朵鱼当然不是,玻璃是厚的,碗是陶的,地是褚红耐磨砖的。还有灯,要暖,要亮,切不能是愁云惨雾的白炽灯,灯下一坐,食欲全无,日伪时期的敌机好似就在窗外盘旋。
菜式不要多。从前那些名店名吃为何限量,就是多了做不出,招牌都须花功夫守。台湾高阳小说中写到的徐寡妇家菜圆子,为何美味?说穿了也不稀奇。其中人物螺蛳太太说:“我吃过几回,冷眼看看,也就懂了!秘诀就是工要细!拣顶好的菜叶子,嫩叶子还要抽筋,抽得极净,滚水中捞一捞,斩得极细倒在夏布袋里把水分挤掉,加细盐、小磨麻油拌匀就成了馅子,皮子用上好水磨粉,自不必说。”——这般花了功的东西焉能不美味?
菜式不多,但常更新,风格不分门派,管它峨嵋武当!朵鱼要自拟一联:烹饪江湖风云无招,厨房天地山水多变,横批:好吃为本。
若这间朵鱼再完美些呢,最好在旁边开间美食书店,像诺丁山,因大嘴美女朱丽亚·罗伯茨而出名的旅行书店对面,据说就有家美食书店,二楼辟美食教室,店主夫妻请来各国大厨轮番开课,以飨食客,有时还组织美食旅行团,东尝海鲜,南品松露。再完美呢,索性边上开家食材店,卖各国香料食材。
开间这样的店,会让多少人欣慰?爱吃的人,有福了!有福也请勿失态,猜酒划拳,喧嚷粗俚的客人本店不欢迎。
每次,吃到一些不好的食物时,开间“朵鱼”的念头就强烈一回。比如近日,我在“伍京堂”叫了客广式腊味饭,盖住盘底的酱色米饭上铺了几片绛黑叉烧,吃一口,咸到想自刎。经营饮食者,不指望都像长今姑娘那样敬业爱岗,但多少要有点职业良知,这种饭如何端得上桌?还有那碗漂着几丝腐皮的汤——如果它能称之为汤的话,而它偏是时下流行的“例汤”,其寡淡和洗锅水相仿。只说如今店家忙,不肯花时间和成本,用老鸡火腿熬汤,那么水里丢几根骨头也成啊,加一些便宜的土豆丁、番茄丁和豆腐丁,味道也坏不到哪去,可例汤还常是以涮锅水示人。袁枚的厨子王小余说,“好厨子做的芹菜绝对胜过坏厨子做的熊掌,其中的差别就在于有没有“用心”。
一间叫朵鱼的店,即便一碟小菜也用心。食客南来北往,不少是常客,有时隔阵子来,最长数月,无需问他上了哪,再见时,道声“来了”就行。他还坐靠窗位置,点同样菜,有时也点几样新的,物美推荐的,对,她也一直在这,嫁了人,当了妈,微微发了胖,笑起来还是好看,这间店她不是掌柜,但也有股份了,成了她的一部分,她人生的圈子都和这间叫朵鱼的店有关,她找的丈夫拐七绕八也与这有关。她和客人们一起慢慢老了,老得安适,餐馆院中大缸内荷花开谢了好多茬,泡桐也由手臂细长到腰粗了。
灯光浓时,客人三两人或七八位一桌,也有独坐的,有来过但今晚没来的。菜一道道上,暖香浮动,木桌椅仍结实,再坐它个三五十年不成问题。有人经过“朵鱼”,远远张望一眼,勾起点回忆,他似乎闻见笋干老鸭煲的香气,那是从前他和她最爱点的。店里,做这菜最拿手的厨子三酿当年虽说不上帅,也是高高直直一男人,如今竟有了星点白发,自己照镜子也发现了,为此跟女人北葱叹过三两声气,并不是真叹,还有点小得意似的。再有一会,“朵鱼”便要打烊了,您若有兴,还请明日吧。
凯子曰:这样的一间店,菜定是极贵的。来的也会多是附庸风雅的土豪。唉…………想想还是不开了。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