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多半会认为,当日以“民众素质不够”为由阻碍改革者,必是执政当局;其实却不然,改革派自身,当日亦多以此为由,回避启动实质性的改革。
严复痛斥君王窃国,盛赞民众乃国之真主,却反对兴民权抑君权
甲午惨剧,震荡朝野,“自强”二字,由此成为全民共识;且如前期所言,甲午之后,李鸿章辈对改革的认知,已丝毫不逊于所谓“维新派”。但最终,改革旗帜却落于仅“窃东西洋皮毛”的“康有为辈”之手,以致演变成喋血悲剧。①有鉴于此,一个值得提出的问题是:戊戌年何以没有更老成持重、声望素著的开明重臣出来主持改革?仅仅是皇帝的个人喜好问题吗?
答案是否定的。事实上,戊戌年前后的一个典型现象乃是:人人争谈“自强”,却鲜有人敢于轻易说破自强的正确路径。且以“民众素质论”为例——今人多半会认为,当日以“民众素质不够”为由阻碍改革者,必是执政当局;其实却不然,改革派自身,当日亦多以此为由,回避启动实质性的改革。严复与张之洞,即是其中典型。
严复曾被康有为誉为晚清“西学第一人”,甲午之前被李鸿章延揽进入北洋,但因有吸食鸦片之恶习,故长期“不预机要,奉职而已”。甲午之败,严氏深受震撼,对李鸿章怨愤甚多,遂欲改投张之洞幕府。改换门庭之前,1895年3月,严氏在天津《直报》上连续刊文,阐述其变革理念。最引人注目者,乃《辟韩》一文。
严复
严氏在文章中明白表示:
1、自秦朝以来历代之君,全是窃国大盗,其国乃“窃之于民”。2、因民乃国之“真主”,故窃国者必对其“弱而愚之”,使其不能觉察自身的“真主”身份,进而得以“长保所窃而永世”。3、西洋政治才是正道,国家乃“民之公产”,王侯将相乃“通国(民众)之公仆隶”。
如此言论公诸报端,在当日可谓惊世骇俗。但严复中途却笔锋一转,说道:当下并不能走兴民权抑君权的改革路径,理由是“其时未至,其俗未成,其民不足以自治”。②
张之洞支持民权,但亦以“民智未开”为由,反对说破改革路径
严氏此文,有两重目的。一是激于时局糜烂,故欲有所阐发;二是欲投张之洞所好,作为改换门庭之资本——“辟韩”者,痛批韩愈之意:李鸿章乃韩愈之学的忠实拥趸,张之洞则反之。③
《直报》发行量极有限,故直至1897年4月,此文被汪康年、梁启超所主持的上海《时务报》再度刊载,始引发轰动。如谭嗣同在湘得见此文,兴奋异常,赞曰:“好极!好极!”,并致信汪康年,向其询问,作者究是何人。④
但张之洞却随即指示《时务报》,特别刊登了一篇批评文章《辨〈辟韩〉书》,指责《辟韩》一文的作者“溺于异学”、“以是为非”、“乖戾矛盾”。有趣的是,该文极尽曲笔之能事,既批评《辟韩》,又说后世儒家对韩愈的推崇,本就太过;既批评严氏的君臣观不对,又说所谓“君臣”的存在并非天道,旨在“卫民”——这种观点是代君立言,“善矣”……此中玄机,张之洞幕府亲信叶瀚曾代为传达:“南皮帅(即张之洞)意云:《辟韩》一篇,文犯时忌,宜申明误录,以解人言。此系吾保护报馆之意。”⑤
换言之,张之洞及其幕府中人,大致上并不反对严复文章的观点,只是觉得话不能说得如此直白。如高凤谦多次致信汪康年,认为中国当下,确有必要伸张民权,但“论议措辞,不可过激”,“所论君臣一节,尤不宜说破”,否则,“变法之事,久为人所不喜,……守旧之徒,将持此以谮于上”。说到底,一句话:“中国民智未开,既不足与陈高深之义,君权太重,更不能容无忌讳之言,无益于事,徒为报馆之累。”⑥
这确实是当年改革的吊诡之处——不独改革的拥护者严复、张之洞等以“民智未开”为由,拒绝公开阐述改革的正确路径;即便是做了改革旗手的康有为,也曾公开刊文,声称主张民权之人,乃助守旧派亡国,中国“惟有以君权治天下”一条路可走。⑦
张之洞后台支持、汪康年、梁启超主持的《时务报》
注释:
①谌旭彬:《“清末第一汉奸”的最大怨念》,短史记第207期。②严复:《辟韩》,收录于《中国近代思想史论》,天津社科院出版社2003,P258。③王宪明:《解读〈辟韩〉——兼论戊戌时期严复与李鸿章张之洞之关系》,《历史研究》1999年第4期。④蔡尚思/编:《谭嗣同全集》,中华书局1981,P349。⑤《汪康年师友书札》,P2596,转引自王宪明《解读〈辟韩〉》。⑥《汪康年师友书札》,P1621、1628-1629,转引自王宪明《解读〈辟韩〉》。⑦康有为:《答人论议院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