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嘉柯
人生如逆旅,你有没有在某一刻,涌起一种逃跑的冲动?
那一刻,你不想上班,不想结婚,不想愁苦,不想成功,不想拼搏,不想努力,不理睬社会,不关心人类,不要求鲜花赞美,不在乎诋毁,放弃一切,然后去做一件证明生命只属于你自己的事。
英国作家毛姆就写了这么一个男人,在小说《月亮和六便士》里。老婆孩子情人金钱社会地位都有,还都不错,但他神经病一样,突然有一天都抛弃了,流浪多年,去荒岛画画,得病盲掉又孤独地死掉。死前,一把火烧了毕生最伟大的作品。
很偶然,我看到一篇周云蓬的访谈,我没怎么看过这个人的诗,也没怎么听过他的歌,看到的多数是间接的报道。但我读到他说的一段话时,心领神会。
他说,恰恰因为失明,他得以躲掉了饭局,躲开了人生的枷锁,躲掉了一个传统意义的中国男人,应该承受的职责,没人逼迫一个瞎子去奋斗、成功、拼命赚钱诸如此类。虽然他失明,但他赢得了自由。否则,他一样要背负着男人的天职,头顶悬挂达摩克利斯之剑,像狗一样,在世上讨生活,要成功,不许失败。
他就是一个典型的逃跑者。看似不幸,结果挺幸运,像王小波笔下逃跑的猪,名正言顺特立独行。
另外一个杰出的逃跑者,名叫东方不败。普天之下读《笑傲江湖》的男人们,十有八九都自诩令狐冲,其实这是个天大的误会,就连金庸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潜意识。还好,徐克懂他。
令狐冲喜欢喝酒,总在嚷嚷不羁放纵爱自由,但实际上呢,他严守礼仪,对师父师母打心眼里敬畏崇拜,心理结构特别儒家范儿。
他似乎不热衷名利权力,但奇怪的是,他混迹江湖的结果,反而是名动四方,很享受广交兄弟搞义气,很享受被尊敬的快意,享受跟少林方丈武当掌门这些一流大人物混在一起拯救苍生。
他最爱的是小师妹,但结合的却是圣姑任盈盈。他要报答圣姑的恩情,那么没那么刻骨铭心,也只能和不那么爱的人在一起。 他也不会越雷池跟小尼姑发生点什么?这算哪门子的浪子呢?有合适的机会,他也选择做一个君子和好人。他师父走上了伪君子之路,令他内心痛苦。
他看到任我行痴迷“一统江湖千秋万世”时,打了个寒战,带着恋人退出江湖,当时他的内心独白是,难保自己不是下一个任我行。所以令狐冲挺了解自己的。他就是一个最典型最普通的中国男人,道家的逍遥都是装的,是自我保护色。权力、色相、道德,皆所欲也。这都是险峻的事物。
真正笑傲江湖的,其实是东方不败,他无论智力或修为,都是绝顶高手,为了追求巅峰境界,连自宫都干得出来。结果呢,东方不败丢开至高的权力和本领,斩断人际牵绊,隐居弃权了。教主不当了,神功搁置了,深藏功与名,躲进小楼成一统,绣花去了。
你看,真正退出江湖的,反而是东方不败。因为他自残了,不做男人了,也就不必迷恋权力,遵守男人的游戏规则了。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我的精神家园”了。把曾经的疯狂权斗,形容为“大吹法螺”。
不过笑傲了江湖的东方不败,又像典型的沉迷美色的君主,随便宠臣乱政。他放弃权力了,但他爱的人喜欢权力。玩命时刻,只好再度出手。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徐克肯定了解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鬼使神差改编出一部惊世骇俗的电影,让李连杰扮演的令狐冲,爱上林青霞扮演的东方不败。他们一体两面,就像《红楼梦》里那把著名的镜子——风月宝鉴。
困在江湖规矩中的囚犯,才会艳羡爱慕逃跑者。全世界都沿用着相同的价值观,历史上,向来只有所谓不堪大用的残疾、甘愿放弃性情的出家人、像庄子那样自我放逐的古怪哲学家,才能逃跑,当一个逃跑者。
《红楼梦》里的那把镜子照正面是美女,照反面是骷髅。作者呢,还生怕读者误会,拼命强调看看书一定要反着看。这就小说最好玩的地方。
小说正面写宝钗有意远着宝玉,但实际呢,反面写晴雯发飙,什么宝姐姐,有事没事就爱跑到怡红院坐坐,烦死人。没外人时,薛宝钗还给宝玉缝肚兜赶蚊子。行为和言论分裂,你要相信的,只能是行为,那才是真实的潜意识。
精神分析在心理学里,就是一把风月宝鉴。你以为自己是令狐冲?其实你是东方不败,你以为自己是东方不败,其实你是令狐冲……完全取决于你怎么照镜子。《笑傲江湖》是一本很需要反看的小说,里面充满了看似笑傲的沦陷,看似逃跑的坚守,以及看似坚守的逃跑。
在电影里,东方不败还有续集,没有死,既然天下人都需要一个东方不败,那“她“就满足天下人,风云再起,给世人一个东方不败,嗯,甚至是东西方不败。真爱东方不败的雪千寻,冒名顶替,代替东方不败支撑他的事业。江湖游戏玩得无法收场,又回到了爱情上,东方不败说“雪千寻,我们重新开始。”
这是一个特别有趣的寓意。令狐冲是靠不住的,男人是靠不住的。东方不败的爱情最后又回到了女人的世界,女人的爱情是靠得住的,但爱你的女人死了。东方不败再一次品尝失去与空无的悲哀。这种剧情实则走不下去,只好胡乱结尾留白了。
你看见的是逃跑者,但他们得到了自己的内心,在世上得以做自己。这种人,向来只是极少数。绝大多数人,永远在心底埋藏了那份逃跑计划。
做了逃跑者,千万别想回头。一旦回头,那你将成为真正的,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