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灵秀之气和神采立刻吸引了他。特别令他心动的是,这个小姑娘起身告辞时轻快地将裙子一甩便翩然转身而去的那种飘洒。”
梁思成、林徽因故居,北总布胡同三号,已于2012年被拆除。(翁珂绘)
写林徽因(1904–1955)并不容易。已经有很多关于她的传记与文章,而现在的我看林徽因,心底又总多了一份敬意,因为她是我的祖师奶奶,她和梁思成是我的导师的导师的导师。但在这篇文章里,我暂不把她放在高冷的位置尊称为林先生,我想尽可能地感受她,一个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女建筑师。
“女建筑师”有两个含义,一是女子,二是建筑师。在这里,我暂且斗胆一次,走进林徽因作为女子的世界。
我曾好奇地问我的先生,30年代的林徽因是什么样子?可惜他说从来没见过林徽因。梁家住在城里,他们两个家庭又没有私交。先生说30年代清华园的教授基本都是留美学者,但各家的太太所受的教育却很不一样,他的母亲是非常旧式的中国妇女,这类家庭的人从没到过“太太的客厅”。
若是从建筑界前辈们的文章中去读林徽因,就会发现“美丽”对于林徽因来讲太过庸俗了。他们描写的林徽因有着艺术家的精致气质,观察力敏锐,常常语惊四座,倔强而执着。也许,正是这种刚柔并合的锋芒成就了经典的“太太的客厅”。
似乎任何接近过林徽因的人,都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她的魅力,几十年不变。我想除了她的天赋与修养,还与她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灵性有关。女人通常结婚为人母后便放弃自我,林徽因则一直保留着自己的感性与诗意。暂且不讲她的文学创作,她三十二岁时与沈从文在信中长篇讨论情感:
“世界上没有多少人有那机会,且没有多少人有那种天赋的敏感和柔情来尝味那经验……如果在‘横溢情感’和‘僵死麻木的无情感’中叫我来拣一个,我毫无疑问要拣上面一个,不管是为我自己或是为别人。”
关于林徽因的感情生活,总有些梁林交汇的片断,让我忍不住一读再读。其中一个是他们的女儿梁再冰描述的17岁的梁思成初见14岁的林徽因的情景:
“她的灵秀之气和神采立刻吸引了他。特别令他心动的是,这个小姑娘起身告辞时轻快地将裙子一甩便翩然转身而去的那种飘洒。”
这是一个梁林初会的美妙的画面,而每一个美好的故事通常有一个美丽的开始。当然,梁林的交往还有更深刻的一面。梁思成在谈到自己为何选择建筑学的时候说:
“她(林徽因)谈到以后要学建筑。我当时连建筑学是什么还不知道,徽因告诉我,那是集艺术和工程技术为一体的一门学科。因为我喜爱绘画,所以我也选择了建筑学专业。”
看似平平淡淡的话,其动人之处在于,梁思成在做人生第一个最重要的决定时,非常看重林徽因的选择和想法,这是林徽因在梁思成心中的分量。这种信任与敬重,自然会让冰雪聪明的林徽因知道,可与之携手共老。
梁再冰还描述过梁林在宾大读书的一幕,也是我十分喜爱的一段:
“有一次,他们的作业是设计一张圣诞卡,妈妈有一个比较新颖的“灵感”,爹爹也颇为赞赏,但认为此卡必须由他来画出,才能尽善尽美。妈妈不同意,她说,同学们都认得他俩的画图风格,爹爹如代她画,别人一看就知道“枪手”是谁。但爹爹仍坚持由他来画,为此两人吵了一架。”
1928-1929年梁思成与林徽因在沈阳清代北陵考察
记得有人说过,一个男子若不爱一个女子,他会认为她很能干,事事可以自己应对;一个男子若爱一个女子,他会认为她很拙笨,事事需要自己替她操心。这句话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梁林之间这一幕吵架,无非是梁思成一心想替林徽因做到完美。爱情让一向严谨细致的梁思成失了常态,丝毫不避“枪手”之嫌。
而关于徐志摩,林徽因说徐志摩的《偶然》和《你去》这两首诗是为她而作的,也是他把她带进了英国文学与戏剧的世界。徐志摩有着孩子般的纯与痴,当他不顾一切追求林徽因时,林徽因应该不是完全不为之所动的。只是我觉得,徐志摩这种抛妻弃子飞蛾扑火般的热烈超过了一个十六岁少女可以承受的程度。
关于金岳霖,我在林洙写梁家下午茶的回忆中看到了感人的一幕:
“金岳霖每天风雨无阻总是在三点半到梁家,一到就开始为林徽因诵读各种读物,绝大部分是英文书籍……”
那是大概在1948年,长年受肺结核折磨的林徽因早已红颜不再,金岳霖则仍默默相伴。我常想,假如金岳霖在梁思成之前走进林徽因的生活会怎样,可是历史没有如果,他就是比梁思成晚到了。
很多人认为林徽因是个情场高手,在这三大才子的感情世界中进退自如。其实不然,在我看来,林徽因是个极其感性的女子,她也曾经“失控”过。当林徽因爱上金岳霖时,她已是上流社会所熟悉的“梁太太”,而且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假如林徽因理性冷静,她会果断抑制自已的感情,就不会有她对梁思诚坦诚相告的一幕:她说她同时爱上两个人,怎么办?
所幸的是,这四个人都是谦谦君子且真挚坦然,使得本来极其容易变味的情感纠葛散发出幽兰般的清香,他们在生时如此,身后更是如此。
人们较少关注的是林徽因作为“建筑师”的一面,而我觉得,正是“建筑师”这一身份才让林徽因如此无可比拟。
林徽因16岁时随父亲到欧洲访问,游历了英国、法国、瑞士、德国、比利时五个国家。沿途的建筑的美一定打动了林徽因,建筑应该是这个开始触动她的灵魂。与这点并不矛盾的说法是,林徽因喜欢上建筑是因为她在伦敦的一位同龄女友是建筑系的学生,她告诉林徽因建筑不仅是建房子,还是一门艺术。
也许是冥冥中的安排,林徽因和梁思成一起走进了建筑学,成为中国建筑学研究的开山鼻祖。他们努力解读天书似晦涩难懂的《营造法式》;他们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中寻找中国古建筑,发现了隐藏于山林中的佛光寺,打破了前人认为的要看唐代木构建筑只能去日本的观点;他们在战火、贫困与疾病的磨难中写下了第一部《中国建筑史》。
在建筑学的道路上,他们并驾齐驱三十载,互济互补。梁思成在建筑学研究上基本功深厚,林徽因则有天生的艺术敏锐感。梁从诫说父亲(梁思成)常常告诉他们,母亲(林徽因)经常替他的文章“点睛”。但林徽因在很多年里只是“梁思成太太”,建国后她才有了独立的“建筑学教授”的身份。
林徽因的建筑学研究有着强烈的个人风格。她认为建筑史研究与相关朝代的思想、精神、生活息息相关,细致至人的衣着与气质。在研究汉墓时,她常常神游至汉代,不知所归。楼庆西教授说,林徽因是“用诗人的心灵与艺术家的眼睛去欣赏去研究这些艺术的”。
充满灵气的林徽因,从踏入建筑学的一刻起,一直在忘我地燃烧着生命,有如一只放声歌唱的荆棘鸟。她把自己的一生发挥到了极致,世上再无林徽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