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飞:站在香港回归17年的门槛上

香港回归17年,这座城市发生了太多的改变。有的让人陌生和远离,熟悉的世界总是变得面目全非;但更多的,则是让人对于未来充满期待。

2002年,我第一次来到香港,参加香港国际社会服务社的暑期实习。彼时自由行还尚未开放,去香港需要申请因公通行证,临行之前还需参加专门的思想政治教育,被叮嘱进入“另一制”之后各种需要注意的事项。我们乘坐京九线入港,火车需要在常平站停靠,所有乘客拎着行李通过出入境的边检,然后再换车进入香港。

火车缓慢地驶入香港,铁路线两边都是密密麻麻紧挨在一起的高楼,这是我在内地从未见过的楼宇排列。那些高楼上一扇扇狭小的窗户,构成了我对于香港全部的最初印象,这大概也是我第一次对于香港的拥挤有着直观的体验。

初次来到香港,一切都是新鲜与陌生。我们的任务是负责新来港移民的心理辅导与培训,需要设计一些小组活动,帮助这些新移民更好的融入到本土社会。但事实上,我们相比较他们,才真正是这座城市的外乡人,只不过我们浮光掠影般匆匆而过,他们需要在这里为一段陌生的人生旅程奋斗。

因为是实习,所以工作上并没有太大的压力,也因此有比较多的时间可以接触香港。没有自由行的2002年,香港很少见到来自内地的游客,也因此在交流的时候讲普通话总感觉很不自在,缺乏自信。去商场购物买东西,也总是莫名地担心售货员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你,以至于到后来,干脆在所有的公共场合都说英语。

2002年,香港还深陷经济危机的泥沼当中,“九一一事件”刚过去一年不到,全球网络神话又变成泡沫,这对于十分依赖外部市场的香港来说,打击无疑是巨大的,失业和负资产就像阴云一样笼罩在人们的心头。我们去参观一些社会工作机构,常常见到很多人在争抢月薪七八千的工作。一声叹息之下,彼时的我们却并不能真正体会到本地人为搵三餐的辛酸。第一次来到香港,留下的,全是对一座另一制规则运行下的城市的新奇回忆。

2005年,我正式入职香港城市大学,开始了一段为期三年的全职工作,这让我有机会第一次真正生活在这里,了解这座城市的肌理和脉络。也正是这三年,让我开始投入到对香港的观察、写作和批判当中,这种投入不仅源于我对一座城市以及居与其间的人们的感动,也根植于我对香港的制度逻辑和公民意识的认可。

不得不承认,初到香港工作的我,是和这座城市刻意保持疏离的。当时的我,自持是海外名校毕业的精英,拿着优厚的薪水,住在带有会所的私人屋苑里,每逢周末,都会和内地圈的朋友们聚会。我们或者晃荡在金钟、中环的高级食肆、酒吧里,或者聚在某一位朋友的家里聊天打牌,甚或者是租一艘游艇出海玩乐。

2003年自由行的开通,让香港的旅游业和地产业开始倾斜依靠于内地游客的购买力,铜锣湾、尖沙嘴、旺角的大小商铺里到处都飘着普通话。我不再以说普通话而脸红,在所有的公共场合说普通话,在工作场合说英语,独独排斥学习粤语,因为我觉得香港不过是我人生里的一座跳板,我在这里为自己的履历添金增彩,然后就会前往下一站。

反省这段最初的岁月,我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那一股所谓的大中华心态在扭曲着我的内心,让我浮于城市之上。我知道,类似于这样的故事,在今天依旧频繁地上演。很多如我一般的内地人才来到香港,他们享受着城市所带来的一切服务和便利,但是却从来不和这里产生任何的交集,以“精英主义”的高端置身于城市之外。

2006年,在朋友的邀请之下,我加入了一份基于国别政治研究的电子杂志《纵横周刊》,开始每周为刊物撰写香港的文化评论、时政分析。用文字去丈量一座城市,可以很肤浅,也可以很深入。介绍一座城市总是容易的,又有谁不爱那些流光溢彩的表面?但如若想细致地了解城市的逻辑,剖析城市人所面临的困惑和希冀,就必须要更进一步的融入其间,努力汇入,撕破心间的那一道与本土的膈膜,成为与城市共同进退的一份子。

(资料图:位于香港深水埗一带的特色唐楼)

我从私人屋苑里搬出,住进了深水埠一家狭小的唐楼单位里,这里阴暗潮湿,楼梯里散发着破旧的气味,但乐趣是常常可以听见街坊邻居的家长里短。紧挨着我的邻居和我共用同一道铁门,她的孩子正在准备中考,未来的目标是学习工程学,因为毕业后会找到一份稳定的职业。但在夜里,隔壁会时时传来这位单亲母亲对儿子的训斥和叹息。拐角的家里有两位女儿,爱听twins的流行歌曲,每日快乐地唧唧喳喳。下楼步行几分钟,是一家依旧还保留有婆婆手推车的茶楼,有一位婆婆因为酷似香港演员马蹄露,而一直成为每周饮茶的首选,去看“马蹄露”的兜下巴成为我和同事们不成文的最爱。

不远处还有一家极为简陋的牛肉面店,每日总是排着长队,里面的咖央西多士据说还吸引了特首曾荫权的光临。下班后,我会在路边一位拎着小篮子售卖水果、蔬菜的阿伯那里买水果;每几个月我会把看过的报纸杂志用一个手推车送去收废旧报纸的回收站,去换十几元的牛肉面钱。我曾经很自豪地跟那些在投行工作、在中环穿行的朋友说,我了解香港废品回收的所有细节,而引来他们的一阵嘲笑。

深水埠是一个极富有香港本土生活气息的地方,嘈杂而又市井,是与我们所熟悉的购物香港、动感香港完全相反的一个棱角。我租住的唐楼在我离开之后就被大的地产商所购买,原地改建成为了一栋独栋的高层公寓,那些曾经的街坊邻居不知般去了何处。本土作家周绮薇曾写过一本书叫做《推土机前种花》,说的就是在深水埠这个地方,政府要对社区老街进行拆迁改造,有一群老人,他们一辈子都住在这里的唐楼里,一辈子都在自己一套固有的轨道里生活,当他们的房屋被拆毁,赖以生存的温情环境被改变的时候,他们是如何以抗争发出弱者的声音。

文化研究学者阿巴斯(Ackbar Abbas)曾将香港形容为一个消失的空间,这里消失的,不仅仅是这些老旧的建筑和街坊故事,也有殖民地的荣光回忆。

2006年11月11日午夜12点,我和许多香港人一起,伫立在位于香港中环的天星码头边,看着这座已经运营长达48年历史的码头,熄灭最后一束航道灯光。

一旁的香港本土乐队在不停歇地用英文唱着不知名的歌曲,重复着“is there no other way”(难道没有其他的可能)这句歌词。伤感与哀叹之下,无数的镁光灯闪烁不止,将码头的最后一晚照得分外明亮。12月12日,拆卸工作依照计划如期开始。同日,一部分香港团体和市民高举着“保存集体回忆”的标语牌,来到天星码头的现场,呼吁政府重视对承载香港故事之公共空间的保育,以保存香港人共同的记忆。

在我看来,保卫天星码头,以及之后紧挨的保卫皇后码头,是香港过去十年里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折点,通过守护香港人集体回忆的民间叙述,在政治层面直接催生了香港本土意识的觉醒。这之前,香港鲜有街头抗争和社会运动,香港的年轻人也几乎不会投身到任何的社会议题当中。本土运动召集人朱凯迪就曾告诉我,一直到2005年韩农在香港举行反对世贸游行的时候,香港人才恍然明白,原来还可以在街头表达意见,和政府进行直接的抗争。一年之后的天星码头,随即成为抗争的天然试验场。

(资料图:2006年11月11日,香港中环天星码头挂起照片,表达市民对这个服务了48年的码头的怀念之情。CFP供图)

年轻一代的香港人,开始对与自己生活息息相关的议题,表达自己的看法和主见。不少香港人觉得自己在社会事务上不单有发言权,还应有决定权,他们积极参与到有关集体记忆、文化保育、创意艺术、社区重建等本土公民运动之中。对此,香港传媒人马家辉在《明报》的一篇专栏文章里写道:从废墟中看见罗马。罗马不是一天可以建成的,但是,只要每个人还记得自己的公民身份,那么,一个恺撒并不能改变罗马的共和国地位。

2008年的秋天,我离开香港,远赴美国继续深造。那一年,香港政府在检讨城市竞争力是否正在面临边缘化的困扰,年轻人正在热列地探寻如何重塑本土化。那一年,两地之间只谈竞争下的融合,文化界的潮流是北上。与此同时,我开始了一项新的研究计划,对香港新一代的文化人进行一次全面的访谈,领域涵盖艺文创作、本土文学、诗歌漫画、独立出版、公民媒体、社会运动、国际关系等多方面。我的目标是想探寻在一个面临政治挤压、文化反哺的大变动之下的香港,这一代香港人有怎样的思想结构和文化关怀,他们的挣扎和困惑、他们的理想和希冀到底根源在哪里,又是如何自我解构,并连带出群体的公共效应。

没有想到这一计划从开始的酝酿,到最后的成品,整整花了6年时间。这6年里,香港发生了太多的变化。地产霸权愈加挟持城市的发展,自由行演变成为两地民众的当街对峙,社群撕裂,本土主义发展出了城邦自治的新路径,各种棘手的矛盾和问题层出不穷,让人难以招架,似乎怎么做都是错,怎么走都是困局。就连温和的学者们都坐不住了,要走到中环,呼吁人们站出来守护城市的未来。这6年里,我的不少朋友离开了香港,去往他城寻求更稳定的发展;也有很多朋友留在这里,成为了城市肌体的一部分,组织研讨会、社区改造、公民夏令营,乃至投身一场宏大的改变香港命运的运动之中。

这6年里,我也从一位香港社会的观察者,慢慢转变身份,成为香港政治与历史的研究者与书写者。2012年,我出版了《我要的香港》,初衷只是想表达对于什么是我想要的,什么是我不想要的香港的一份冀望。2014年,当我准备将08年就开始的这一访谈计划付梓出版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这本访谈集的主题,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这一批新一代的香港人,他们对于香港的热爱,始终都包含着很强烈的想要改变香港的愿望,并在行动场域里聚集了极大的能量,重申这是我们的时间、我们的地方,是我城、我们的香港。

香港回归17年,历史似乎又走到了另一个关键的节点。从最初的游客,到他城,再到我城,我与香港这一路的12年,也许并不能算做一个典型。对于香港未来的发展道路,我也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但我愿意继续投身其间,一起去践行我们不可忘却的对于价值和理念坚守的诺言。

(作者注:这本访谈集即将由香港文化工房出版,书名叫做《我们的香港》,算是《我要的香港》一书的姊妹篇。)

作者:严飞,学者、专栏作家,著有《门槛上的香港》、《我要的香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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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Response

  1. #网络名人微访谈# | 浅谈香港回归祖国20周年的发展与变化说道:

    香港回归20年来,“一国两制”在香港取得了瞩目的成就。习近平主席强调,我国的“一国两制”在实践中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是不可否认的。你怎么看香港回归20年来发生的变化?今天,我们邀请到了@洪源 @占豪 两位老师,一起来和大家探讨。

    香港与大陆的联系

    @警戒色 提问:现在大陆居民去香港的热情已经大不如前,香港算不算求仁得仁?
    @洪源 回复:香港是东方明珠,它的持续闪亮,是与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国内国际环境所造成的,也是香港人民勤劳工作的结果。例如解放后,中华人民共和国受到国际制裁和鼓励,香港尚未收回,作为转口贸易,全国进出口贸易相当大部分由香港承担,这是相当于进出口的垄断权,给谁,谁都能迅速富裕起来。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内地和沿海城市进程出口贸易迅速崛起,例如广州、深圳、上海、宁波、天津、陆上口岸等,相当于大部分国际贸易的分流,还有刚性的特殊货品贸易码头等在内地开办。毋庸讳言,香港的相对贸易地位在衰落中。这是香港发展和转型中的大问题,也是全国人民需要帮助香港解决的问题。
    必须认清:这是全国甚至国际经济发展的大势,香港应该在回归之后认清趋势求变,完成华丽转身才能够保持香港持续繁荣。另香港也应该与内地城市一道,作为特大城市群的领头羊地位,利用好中央坚强后盾和特殊地位,利用好中央的坚定支持,满怀热情对待大陆游客、商人以及务工人员,打造一个新香港。
    总之,香港看清历史机遇和转型,摆正自己心态和位置,这一点来说对香港人来说,尤为重要。全国人民也都会帮助紫荆花持续盛开!

    @成馨travel 提问:香港回归中国了,为什么还需要通行证?
    @洪源 回复:您的用词也很准确:通行证。类似边境通行证类,而不是护照,这是本质。在“一国两制、港人治港”方针下审视,香港只是个几百万人的狭小城市,经济基础脆弱,但人口密度大,福利制度比内地好,所以需要控制内地大批人员的涌入、工作、居住和旅游,这样会把香港的福利与环境迅速拉下。
    所以通行证国家主权无关,而是统一国家内部发展程度不同的各个城市和地区的差别,毋庸讳言,国家给了香港特殊政策和优惠,也是过去特殊地位的经济延续,这是中央政府对香港福利的控制和爱护,是特殊政策,香港得到中央关照得天独厚。内地人民也做出了重大牺牲和贡献,共同为香港繁荣出力!
    @占豪 回复:一国两制嘛,其实主要还是大陆人太多,担心人突然都去了这个小城市承受不了无法管理。相信再过10年就不需要了,深圳比香港还发达谁没事待在那不回来?

    @夜千宇 提问:香港《基本法》第23条的立法为什么这么艰难?保护国家安全不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吗?
    @洪源 回复:不能有特殊公民,历史上的原因也不能造成特殊公民。但是行政上,宜做工作,宜徐图之,把影响消弭到最小。
    @占豪 回复:一棵树,如果最初是小苗苗的时候就扶正,那么就往直了长,等长大了长歪了再扶正,难度可想而知。

    香港回归后的发展与成就

    @小猪格格 提问:香港回归20周年,相比20年前,哪些变了,哪些没有变?
    @占豪 回复:不变的是中央政府对香港的支持,内地经济对香港经济、民生的支撑,香港经济的整体繁荣。变化的是香港的制度,香港由殖民地变成了一国两制、港人治港和港人的爱国心,在一小撮受外部力量支持、别有用心人的蛊惑下,香港新一代在思想上出现了问题。希望港府港人未来能努力改变着一切。

    @阚晓明- 提问:现在香港回归20年,按照“50年不变”的话,只剩下30年,你觉得香港未来会怎样?
    @占豪 回复:香港的未来系于大中国的发展、自己在发展中的定位及港人的人心,如果港人与内地人同心同德,以大陆的市场香港会越来越繁荣,50年不变,50年后可能也不需要变;反之,若不努力,可能用不了30年,香港GDP还赶不上深圳一个区,到时候恐怕只能并入深圳市了。

    @张子伟Jack 提问:尊敬的占豪老师,您曾说过,本世纪中叶左右中国将成为世界金融中心、政治中心、文化中心,成为世界领导者。请问届时香港在世界上将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地位?另外就是,在您看来中国的发展有没有“上限”呢?换句话说有人认为13亿人口超越3亿人口的美国应该只是小目标,终极目标应该是超越整个西方+日本的总和,请问您怎么看?
    @占豪 回复:取决于香港自己。如定位得好依然是东方金融中心之一。如作过头了,可能到不了那时香港就得哭着喊着并入深圳,一个城市的香港区哪里还有个体地位可谈?到时可能就该谈深港市地位了。美国当然是小目标,你说的目标是中目标吧,他们加在一起人口还不到10亿,我们的远期目标是星辰大海。

    @见详Curtis 提问:目前香港和内地的联系真实情况如何?作为内地的青年,如果想要国际化发展,香港还有“跳板”的效果吗?谢谢。
    @占豪 回复:今天的中国早已打开国门,我不认为面向世界还需要通过香港这个跳板。内地青年,想国际发展可以一脚到世界的任何地方,为何要把香港当“跳板”呢?个人认为那是多此一举,浪费时间。

    习近平主席赴港

    @呼小卷 提问:此次习大大访港,三天时间行程满满。请问两位老师最关注的是习大大的哪个活动环节?为什么?
    @洪源 回复:阅兵式,这一次突出了中央的权威,以及香港的国家主权核心之一:驻兵权。
    @占豪 回复:主席的讲话,因为这将指明未来香港的方向。

    @Placeo 提问:说说今天驻港部队阅兵式的口号从“首长好”变成主席好的用意。
    @洪源 回复:这是这次阅兵用语的微妙变化,也是因地制宜、因事制宜的结果。个人觉得是突出军委主席的权威地位,有利于军政一致!另外,也有各方队开始口令召集各方队听令的特殊用语,也算个小小变化。阅兵要制式化,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赵天宇Tiffany 提问:林郑月娥成为香港第五任特首,她的政纲对两地经济有何影响?
    @占豪 回复:从林郑月娥的态度及中央决心看,好像会比前任更给力一些。但前任时期香港已经念歪了经,接下来林郑月娥最重要的是如何修复两地的关系,这样才能让香港继续繁荣。对内地来说,香港经济规模太小了,上海对香港金融中心的功能替代正在增加,香港对大陆的影响会越来越小。所以关键在香港自己。

    @简单滴幸福zm 提问:辽宁舰赴港参加回归庆祝活动说明了什么?
    @占豪 回复:让别有用心的人不要做任何妄想,让爱国的人看到国家的强大有底气,让大众感受祖国强大增加自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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