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悲伤的中国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乡村里的悲剧人物。悲剧的来源似乎是因为他读了些书,又爱想东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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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子年的仲秋,我回到了故乡的山村。那时稻子已收割(近十年来吾乡农民多只种一季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稻草垛的清香,天气开始凉下来了,这是湘中最好过日子的一段时光。
回家的第三天的上午,我正在院子里和父亲聊天,阳光照在庭院里的橘树上,几只鸡在树下走来走去,鸟儿在一丛四季竹上欢快地鸣叫。所谓“岁月静好”应该是这个样子吧。
院门“咚咚咚”地被敲响,打断了父子俩的闲谈,我想一定又是族里哪位叔辈或本族兄弟来找我父亲了。母亲从屋里走出来,开了院门。进了一个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加白皮鞋的汉子,头发梳得溜光,他直叫我的名字说:“我听说你回来了。”然后叫我母亲“舅妈”,将手里的一只橘子递给我母亲。
我没认出来他是谁,而且我的父亲没有姐妹,也就没有外甥,家族没出五服的姑妈所生的儿子,每年会来拜年,我都认识。这人是谁?拿一只橘子当礼物上人家作客,也真是怪异。
父母招呼他坐在庭院里的桌子旁,端上茶水和瓜子、花生。我也不好当着他的面问父母这是何方人士,只能站起来含糊地说一句“好多年不见了”。并请他坐下。
此人大咧咧地坐在我的对面,将那个橘子摆放在桌子前。然后说:“前年,我来北京了,去某某日报找你,可站岗的武警不让我进来,我打你的电话也没人接。老同学,你太不够意思了。”
我一怔,心想这下得罪这位老同学了。连忙解释道:“我们做记者的工作,平时多半不会呆在办公楼里,即使武警让你进去你也未必找到我。而且每天接到的陌生电话太多,有些电话可能没接。你要是发短信,我会回复电话的。”——因为我没有接老家宗族一些人打来的陌生电话,家母责备过我好多次了。可我总想不起来初中或高中时,曾有过这么一个同学。
他对我的解释没有接茬,喝了口水,手一挥,说道:“你回来了很好,我前两天打电话给中央政法委书记某某某(当时的九常委之一)说了,决定任命你为司法部长,你回北京后就可以去当部长了。”
其话至此,我一下明白了,前来的这人是个疯子。再瞅坐在一旁的父亲,父亲正向我使眼色。我猛然想起前一次回家,父亲给我讲过一件事,距离我家约4华里,有一个刘姓的村庄,也是我就读过的乡初中所在地。村里有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人,初中考上了中等师范学校,毕业后分回老家一所小学教书,大约五、六年后不知怎么就突然疯了。这人和我同一所初中,比我低一届。我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他知道我,大约因为师弟对学习成绩好的师兄更为瞩目,也可能因为我后来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进了一个乡下人看来高不可攀的大衙门,他便强化了“我是其同学”的这种记忆。几年前有一次,他在他父亲的陪同下,捉了一只大公鸡来我家,向我父母打听我的通讯方式,并说他有天大的冤屈要向中央反映。
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但我又不能露出一点惊讶或不耐烦的神色,只能如陪小孩做游戏一样,陪着他闲扯下去。其实他也没心思听我说什么,而只顾自地倾诉,倾诉他如何痛恨世道不公,贪官遍地。他现在掌握了权力,要重用我这样的有正义感、有才华的老同学,惩治贪官,为民做主。
他声情并茂地说了个把小时,杯子里的茶水喝干了,本人也似乎疲倦了,他突然起身告辞,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办,先走了”。然后嘱咐我回北京后好好当我的司法部长。我和父母将其送出远门,回来后坐定,父亲长叹:“好好的一个后生崽,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要知道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初中毕业能考上中专的农家子弟,那是成绩最为拔尖的乡村精英。考上中专吃国家粮,就意味着跳出农门,成为“国家干部”,身份发生巨大变化,不知有多少乡村同龄者艳羡之。
这位刘姓校友如何疯了,乡间说法不一。有人说是因为他姐姐和邻居一件纠纷闹大了,他替姐姐出头,找人到处告状,被乡镇干部视为不稳定因素,假借他所在的教育部门向他施加压力,他不堪压力精神分裂了。也有人说,他喜欢上县城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原先也爱慕其才华。但两人交往的90年代中期,中等师范毕业的小学老师社会地位已从凤凰变成了麻雀,如果不能脱胎换骨进政府部门做公务员,继续呆在小学校,男教师连娶老婆都成问题。那姑娘在家庭的压力下与他分手,他因此受刺激变疯了。
不管原因如何,这位昔日的乡村精英疯了,是谁都认可的事实。
我听母亲说,这人疯了后,平时说话条理清楚,而且穿着斯斯文文。因为患病,他不可能上讲台教书,有时候他走到小学校,站在窗外听代课教师上课,听到一半,认为代课教师教得太差,走进教室把人赶下讲台,然后自己拿起教鞭让示范课,竟然说得头头是道,水平高出代课教师一大截。因为他的母亲姓李,所以他叫我父母为“舅父舅妈”。逢乡镇赶场时,他必到场,看到我母亲,隔老远必高声喊“舅妈”,然后拿一只不知从哪个摊贩那儿顺来的苹果或橘子,一定要我母亲收下。有几次,他要去北京“告御状”,在长沙就被尾随的截访干部给押送回来了。也就是说,他对我说曾到我所在的报社找我是子虚乌有,是他自己想象的。那他怎么知道那个报社大门由武警把守,一般人不让进去呢?——大概也是他根据自己对“权力场”的理解做出的推理吧,这推理还真靠谱。
我问父亲,这人不能教书了,他的生计怎么办呀。父亲说,他疯了但并不傻,教育部门还得给他发基本工资。他如果不满意了,会坐车到县教育局门前去闹。
距那次回乡探亲,过了好些年,其间我又不下十次回老家看父母。我再没有听说有关这人新的消息,他大概还混在乡间,逢赶场必到,领着那点基本工资,活在自己做了大官为民主持公道的狂想中。
作者:十年砍柴,李勇,曾栖身于北京某上市公司、国家某部委,1999年国务院机构精简分流到《法制日报》,2008年10月入语文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