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保平:江湖习气是个什么东西

人们对江湖习气的反感由来已久,常见一些单位、尤其是中共组织反对搞江湖习气的说教,如《求是》杂志曾经刊登署名姚眉平的文章《党内切忌江湖气》,颇有代表性,文章认为:目前,在一些党政部门,弥漫着一种不良习气——江湖气。比如,党内不称同志,却称兄道弟;上级不叫领导,叫老板,岁数大点,就直呼“干爸、干妈”。再比如,做思想政治工作,不是靠真理的力量去感召人,靠理想信念教育人,而是拿烟酒联络感情,用哥们义气取信于人。更严重的是,有的领导干部借参加老乡、校友、战友之间的联谊活动,大肆编织关系网,搞亲亲疏疏、团团伙伙;有的甚至直接把江湖手法搬到党内和单位,以“寨主”自居,金兰结义,缔结同盟。在他们那里,义气等于原则,感情就是政策,健康的同志关系变成了人身依附或相互利用关系。

文章罗列了江湖气的现象,并对江湖气形成的原因、危害,以及克服的办法进行了论述。对于成因,作者认为,一是少数党员党性不纯;二是现行的体制不完善;三是封建意识的影响。但什么是江湖气呢?却没给出一个定义。

百度百科解释,江湖气是谓走江湖者的鄙俗不雅的风格、习气。从这个概念可以看出:首先,江湖气是江湖人士特有的;其次,是一些鄙俗不雅的言行;再三,形成一种风格、习性,变成了江湖人的招牌和标志。为什么会形成这样一种江湖人特有的习气呢?这要从江湖社会的特点去分析。

我们讲江湖社会有五个特点:一,江湖社会具有隐蔽性;二,江湖社会具有流动性;三,江湖人士具有反抗性;四,江湖社会拟血缘化;五,江湖社会讲“江湖规矩”。这些特点是由江湖社会游离于政治权力的约束,徘徊在主流社会之外的特性决定的,其特性和特点衍生出江湖习气。简言之,江湖习气是江湖人士在江湖社会浸润出来的,有利于江湖人士的生存发展的习性,它是狂野的、豪侠的、放浪的、甚至诡诈的行为方式。某种程度上说,行走江湖就要有江湖习气,没有江湖习气,在江湖是混不开、行不通的,江湖习气是行走江湖的“通行证”,没有点江湖习气还走什么江湖?

对于主流社会的人来说,他们与江湖并无太多交集,对江湖习气说不上是坏事,也说不上是好事。某些时候,主流社会的人们也会对江湖习气有好感和向往之情,觉得江湖人士自由自在,枕明月而酌清风,豪爽大方,讲义气够哥们,能互助互救,拿主流社会一些人处处受约束、忘因负义、见死不救等坏象去比较,虽然自己未必愿意浪迹江湖,还是对江湖的某些行事处世方式表示欣赏和推崇,也因此可见,江湖习气并非真的就如政治话语所说的那样一无是处,说江湖人士言行鄙俗不雅,是皇权政治打压强加在他们身上的鄙视态度。

更有一些人则模仿江湖,接近江湖,行走江湖,耳濡目染,沾染江湖习气,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别人喜不喜欢,那都是非常私人化的事,不便干涉。可是,对于一个组织、尤其是一个军队来说,江湖习气可能是一件糟糕的事,原因有四:

其一,江湖人士习惯于流动、浪迹,无牵无挂,来去如风,这让他们具有自由散慢的习性,既不会像主流社会人群那样安土重迁,也不习惯被种种约束所绑缚,除非自愿接受的“江湖规矩”。江湖人士聚集的组织或军队,会由于成员过于自由散慢疲沓,形同流寇,不利于管理,且形象极差,给人印象不好。

其二,江湖人士具有天然的反抗性,多带有反政治权力和反主流社会倾向,他们即便被招入主流社会的组织或军队,也不太遵守组织或军队的规矩,容易与长官作对,不听从指挥,不能从大局出发。而组织要想获得执行力,必然要打压成员的反抗性,进行身体和意志的驯服,尤其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因此,招土匪黑社会为主的组织或部队注定不会太安宁,闹事的很多,容易波及社会。

其三,江湖人士喜欢“桃园结义”,搞拟血缘关系的“异姓结盟”。尤其是在军队中,戎马倥偬、南北征战,时刻都有丢失性命之虞,最容易“异姓结盟”,将人际关系内化为类似血缘关系的兄弟,这样在生死线上,彼此拉兄弟一把,获得认同感、安全感,作战起来也更为勇敢一些,一定程度上提高组织和军队战斗力。但这容易在组织或军队中形成派系,形成各种“大哥”,形成小团体和小团体利益,严重影响组织或军队大团结大利益,至少不能将思想统一到领袖和主帅的手上,影响领袖或主帅的令行禁止,令不行,禁不止,无法树立权威,难免影响大团体利益。

其四,江湖人士讲“江湖规矩”,他们需要遵守道门行规,有自己的禁忌约束,甚至严格到可以要人命的地步,是无法违抗的,这或许正是为了克服江湖人士自由散慢的习性,也是为了江湖小集团的生存所需。而这些规矩一旦与主流社会的价值规范发生冲突,或是与组织或军队的法纪发生冲突,就会造成极大的麻烦,他们会宁愿遵守道门行规也不愿遵守法纪军规,会在组织或军中引发致命的混乱或哗变,削弱组织或军队力量。

这四条就是组织或军队不喜欢江湖人士的原因。但在人员紧缺,招不到称心如意的主流人群进入组织或军队时,就不得不招收江湖人士进入组织或军队。譬如早期的国民党,很多党员都是洪门、黑社会中人,为了获得江湖的支持,孙中山本人也曾加入洪门,将党组织建到黑社会里去,浸染不少江湖习气。比如民国时期的一些军阀,为了称霸一方,管他正派良民,还是土匪黑社会,统统招入帐下,自然会使军队吊儿郎当、匪气十足。又譬如清末曾国藩的湘军,虽然有严格的组织进人门槛,仍然被袍哥混进来,且因湘军的组织模式特别适宜黑社会生存,把整个军队搞得趋向黑社会化。下面我们再举民国时期的川军来论证江湖习气之于组织、军队的表现和危害。

民国时期四川发生大规模的军阀混战,时间长达二十余年之久,经历数百次战役,形成严重的兵灾。章有义先生说,“四川之兵灾,从时间上看,二十余年以来,有四百余次的数目,从空间上看,有一百二十万方里之战场。”(注1.)黄炎培先生游历四川后写道:“刀兵二十二年多,蜀乱从头数岂讹,战役四百七十九,伤心父老泪滂沱。”可谓兵灾害蜀的真实写照。

四川之所以较其他省份军阀混战更为严重,与四川的“防区制”有很大关系。1918年5月,熊克武在“靖国之役”后以四川督军名义,召开全川整军会议,提出“各划防区”主张,决定各军就防划饷。搞了防区制后,各防区军阀“就地筹饷”,各自为政,互不相属,自任官吏,自行号令,不服从省公署指挥,也不听南京国民政府的指挥,俨然成了“独立王国”,这就进入了四川军阀的“战国时期”。经过不断地彼此攻伐,合纵连横,形成了刘湘、刘文辉、赖心辉、刘存厚、邓锡侯、杨森、田颂尧等几大势力。最后,刘湘打败最大的对手刘文辉,成为“四川王”,长期的军阀混战局面才告结束。

各军阀为了扩大自己的“防区”,不免要扩大自己的兵力,养兵成了各派军阀最为重要的工作。养兵越多,开销越大,势必对川民的盘剥越重,如刘湘的防区内,“每种一斗田,除纳正税六元外,另征军费三十元,附加税二十元,临时派款十元,烟亩捐六元二角,团费六元五角,共七十余元左右。”“田赋正、附税负担总额已占总收益三分之二以上,……苛敛一至于此,农村又安得而不破产耶?”(同上)更有甚者,搞田赋预征,比如田颂尧的防区射洪县,一年竟征十四年粮,邓锡侯的防区预征到民国五十年的粮,最牛的要数刘存厚,据说预征到了一百年以后。姜文拍的电影《让子弹飞》里,有令人爆笑的征税征到税到2010年的段子,其实有真实的历史依据。在军阀的盘剥下,大量人口流离失所成为游民,也即江湖人士。

屋漏偏逢下雨,民国时期四川灾荒又比较频繁,20世纪20年代连年旱灾,比如1925年四川遭遇大旱灾,“蜀省饥歉,被灾达八十余县,饿死者三千万人,流离失所者不可胜计。”(同上)人们破产失业后,没有别的选择,只好去当兵——“郎当兵,莫奈何,断口断粮难过活,不当没下落。”

游民的另一条出路是做匪,被军阀盘剥和灾荒打击下,“冻馁所迫之饥民,加入土匪群中,日甚一日。”(同上)他们占山为王,以讨生活。正需扩张兵力的军阀,管他是棒客、袍哥、烟客,统统收编进来,更何况成建制的土匪部队,不免通过打压或引诱等方式进行招抚。1921年川北善后会议决定指出:“日言禁止招匪,实则附我者即不认为匪。”(注2.)军阀之间禁止招匪为兵的协议,在“有枪便是草头王”的年代形同虚无。

军阀大量招抚土匪为兵,以致军队中土匪占比极大,当年的《申报》披露,“现在川省除各军外,凡本省军队,统计有二十三师人,土匪军队既占十分之七分成分。……第一军,第三军及边防军总共计之,招安队伍约占十分之七。”(注3.)

可见,四川各军阀为了抢地盘,养兵意在多多益善,且绝大部分兵来源于游民、土匪这些江湖人士。当军队里土匪占“占十分之七分成分”时,就跟土匪没什么两样了,江湖里的称兄道弟,“干爸、干妈”(“哈儿师长”范绍增就称杨森为父,自甘做子),哥们义气,搞亲亲疏疏、团团伙伙,金兰结义,缔结同盟,等等,再正常不过。

如果因扩军的需要,迫不得已要将江湖人士,或具有江湖习性的人招进军队,那么,要想保持队伍的“纯洁性”,唯有对这些人进行改造,将他们身上的江湖习性清除掉,这不失为一个有效的办法。可是,四川军阀对改造工作似乎不甚用心,军阀对土匪队伍的招安收编,多是保持较为松散的从属关系,军阀对土匪队伍经济支持较少,对土匪队伍的军规约束也少,这使得川军的江湖积习愈演愈烈,烟、赌、毒、嫖、绑,无恶不作,置田买地,娶妻纳妾成风,形象非常差,人们戏称川军为“双枪军”(步枪加鸦片烟枪),说他他们有“三多”:老婆比军官多,军官比士兵多,士兵比枪杆多。讽刺为“叫花子部队”,称为中国“最糟的军队”。1937年,一位美国观察家对出川抗战时的川军有过这样一段描述:

这种景象真是有趣极了,叫人看得发呆,令人捧腹。他们沿着马路,通过郊区,成群结队,毫无秩序,有的穿着军装,戴着军帽,其余的服装则随心所欲,任意穿戴。但每个人都带着旧式雨伞、茶壶、电筒、毛巾、蔬菜和备用草鞋。这些东西或挂在肩膀上,或者用绳子拴在身上。许多扛枪的人,都把用布包裹着的私人财物吊在枪杆上,那种模样令人联想起迪克·惠廷顿。那些能够乘滑竿或者坐黄包车的,以及那些蓄养禽兽的人,荷着鸟笼,抱着猴子,或是用绳子牵着狗走。我明白了,像这种吹吹打打的喜剧般的中国队伍,现在只有在传奇故事中才有了。(注4.)

有一次,蒋介石入川,亲眼目睹川军形状,十分生气,他在1935年8月的峨眉训练团时说:“我从成都乘车到峨眉,在途中遇到某些军官坐滑竿从我车旁经过,仰卧倨傲,毫无革命军人之仪态,形象甚为难看,可见毫无教育。”(注5.)这绝对不是蒋介石一人所见,抗战初期任第五战区司令长官的李宗仁也认为:“川军习气较坏,官长均视物质享受为当然,不能与士卒共甘苦,各将领间,因为省内长期互战的结果,彼此均积不相能。”(注6.)

军川习气较坏,到底坏到什么程度?那就是江湖中所有的恶习都占全了。仅拿赌来说,川军嗜赌如命,王伟先生在《四川军阀多好赌》一文章详举大最四川军阀嗜赌成性的事例。在此不妨摘录一二:刘湘部师长潘文华,年少时是赌场上的小伙计,颇有财技,他带兵打仗,遇到军饷发不出时,就去赌场赌博,靠赌博赚来的钱发军饷。1918年,潘文华当团长时,所在师被熊克武部打败,随师长败退陕南石泉县寄人篱下。陕南官方每月施舍的一点钱,给部队吃稀饭都不够,无奈之下只好重操旧业,在赌场中与当地豪绅巨富周旋,所赢钱财维持了全团几个月的伙食,受到官兵的赞扬。

又如成都兵工厂总办厂长胡春田,一次熬夜通宵在利丰银号输掉1.8万元。隔不多时,为了扳本又同24军旅长刘元璋赌牌九。奈何时运不济,再触霉头,欠债万余,更哀求刘缓期偿还。刘为羞辱他,硬逼着将其小姨太送刘公馆“陪烟”,同刘共睡一张烟榻,为之裹烟。胡春田屡赌屡输,至债台高筑,最后卖掉了所有田地房廊、金银细软才了事。(注7.)

这样军队若遇强敌怎可能打胜仗?因此,川军出川抗战之前,按蒋介石的要求,进行了二次整编,即便这样形象仍然很差,如川军进入山西,“慌乱之中,沿途遇有晋军的军械库,便破门而入,擅自补给。”(注8.)当然,300万川军在“抗日救国”的感召下,出川参加抗战,64万人伤亡,参战人数之多、牺牲之惨烈居全国之首,最终为川军抹上了一层光彩,要不然就始终脱离不了流氓土匪的习性,永远会被人看不起。

———————-

注1.章有义《中国近代农业史资料》,三联书店,1957年版;

注2.邵雍《民国绿林史》,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注3.渊如《四川之盗匪世界》,载1923年8月21日《申报》;

注4.格雷厄姆·佩克《穿过中国墙》,转引自[美]罗伯特A·柯白著,殷钟崃、李惟健译《四川军阀与国民政府》,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注5.郑光路《川人大抗战》,四川人民出版社,2005年5月版;

注6.唐德刚《李宗仁回忆录》,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12月版;

注7.王伟《四川军阀多好赌》,载《文史博览》,2012年第11期;

注8.何聘儒《二十六师抗战纪要》,载《川军抗战亲历记》。

作者:廖保平 笔名西越,知名评论家、作家、诗人

查看作者更多原创文章,请点击作者专栏:

http://liaobaoping.baijia.baidu.com/

http://zglbp.blog.sohu.com/

http://163.fm/aXmalGy/

您可能还喜欢…

发表评论

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

您可以使用这些HTML标签和属性: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