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了热带总会格外放荡。
(越南西贡街头)
我带着一箱子防晒霜、比基尼和墨镜飞越了几千公里抵达西贡,幻想能在海边拗出白富美造型。出了机场,中国游客脱掉厚外套,捏着人民币在街头兑换越南盾。热带的气候、混乱的交通和高昂的汽车喇叭声,訇然来到了面前。
西贡像任何一个县城,马路宽阔、建筑低矮,不同的是此处楼房都很狭窄,往往四、五米宽的脸面,却往后拉长二十多米,连成一排看起来像整齐的收纳盒。直到进入老城区,才有些样子:脏旧且宽阔的老楼,一排有十多户,走廊上晾晒着一串衣物,木头百叶窗都半开着。这像极了杜拉斯的西贡,炎热、嘈杂、戴斗笠的老妇挑着担子叫卖水果。
除了街头的红五星和镰刀的雕塑,没有任何东西提醒越南是社会主义国家。街头骑着摩托车的当地人,左顾右盼的游客和穿着奥黛的少女,没有人多看它们一眼。这些穿着传统服饰的少女是来此市观光的,与我们同样是游客。她们站在LV和GUCCI的门店前比起V字手势留影。到了傍晚,饭馆里头吊扇吱悠悠地转,菜单上可以点到任何西方食物和米粉。外国游客坐在饭店门前的摊位上,桌前摆着啤酒和汉堡,看骑着摩托的越南人下班回家。
我住的酒店在一条老区僻静的小路上,里头是欧式装修,刷白漆的高腿床、高腿椅和高脚浴缸,WiFi覆盖到每个房间,冷气十足。这里不似街头喧闹,厚地毯吸纳声音。吃早饭时,人有序地进入酒店餐厅,只有勺子与杯盘碰撞的轻响。窗外的西贡河浑浊不堪,两岸棕榈树林间竖着大型广告牌,不知在宣传什么。
酒店服务生都穿着白制服,微黑的面孔没有表情,低着头,在你需要的每个瞬间迅速走上来。这些服务生是我对越南人的第一印象:身量矮小,沉默,每个人都长得差不多。以前外国人说中国人蜡黄面皮,每个人都长得一样。现在我也如此看越南人,他们和街头的圣母教堂一样,提醒着此处曾是殖民地。
奥威尔有篇文章写缅甸,说白人如何成为殖民者。那些欧洲人只有与跟本地人互动,才会有自大心态。在越南,这种心态很容易出现。西贡物价低,住宿、吃饭、SPA、逛街,如何消费都不抵国内大城市半价。即便是住高档酒店,也不过几百块人民币,服务生还站在街头为你开车门,同样的钱在北京只怕要吃白眼。这种消费力和“听话”的越南人似乎催生了游客的优越感,什么都可以买到,什么都可以。
有天晚上我散步到邮局。这幢建筑是法国人在19世纪修建的,大厅穹顶高耸,修成火车站样式,里头摆有伦敦的红色电话亭,地板不知是何材料,白色和深色的格纹相间,就是欧洲人心目中热带建筑应该有的地板。傍晚突然凉快下来,坐在广场上等暑气消退,听见不远处红砖圣母教堂里传来歌声,有人晚祷。晚风拂面,终于凉快下来。
广场上突然有人争执起来。一位中国男子在买水果,那小贩担子快空了,只剩两挂大蕉。男子拿出一元人民币,小贩摆手。两人语言不通,只好比划手势。中国男子强用一元人民币买下大蕉,而小贩则比划说要五元。人民币不在越南流通,但常用中国游客打交道的小贩愿意收。中国男子强买不成,有些生气,嚷嚷两句。小贩挑着胆子,讪讪走了。
远处晚祷的人陆续从教堂出来,天色就要暗了。广场上路灯亮起来,从这走到游客最多的范老五街,一路非常热闹。行人们摩肩擦踵,摩托车呼啸而过,那些几十摩托辆并行发动的气势与当年北京街头的自行车队伍颇为相似。街边的三轮车并立,售卖色热带水果成堆,随意榨成Shake,还有种短小的法棍,剖开来可以夹肉或鸡蛋,味道不错。
离开西贡,这些热闹场景便逐渐消失。我搭乘大巴北上至美奈。车出城不久,高速没了,只有水泥公路。两边的房屋也逐渐稀朗起来,路旁都是热带景致:椰子树、芒果林,葱葱郁郁。偶见路边房屋,虽然破败,但是收拾得干净整齐。我不仅想,那些来大城市旅游的乡下姑娘,是不是家住这样的乡村?越南人自造的房屋虽然窄小,但喜欢在二楼留出数十平的阳台,上面供奉着真人大小的圣像,我见过圣母、基督、观音。这些雕像安静地守在二楼,朝空气张开怀抱。热带景致在炎热的空气起伏,像张过度曝光又蒙尘的照片。
美奈是座临海小镇,地形狭长,只有一条几十公里长的马路,但这里却有全越南最密集的高档酒店。右边临海面上百间酒店挤挤挨挨,每家都有私家海滩。这里原本地人居住所在,大概把地卖给了酒店。公路左边还有些旧屋,由于不临海,酒店感不兴趣,而他们的主人也不知去向,竟荒废在此。
在美奈本地人很少见,全是外国游客。有些欧美冲浪爱好者常年居住在此,中国游客也随处可见,漂亮女孩全穿着印花长裙在海边拍照。可见的本地人全在做游客生意,开饭馆、开酒吧、开超市、摆烧烤摊、卖手信,最不济的也要挑着担子卖玉米。这座小镇已变成游客的地盘。
本来我也该加入摆拍的游客之间,但不幸发烧了。美奈诊所只有药片出售,我吃下几颗后昏睡过去,一觉醒来发现烧到了40度。离此最近的医院离此20公里,我不得不打上出租车狂奔而去。司机见我情况危机,开得飞快,公路两旁没有灯,只有在接近县城时才有亮光,像是离开游客恢复了金钱未至的幽暗。
到了医院,无须挂号、无须排队,我直接躺倒在病床上,穿白大褂的医生来量体温,输液。深夜急诊室都类似:打针的婴孩哭泣,年轻的父母忧心忡忡。这里也有中国人,吃海鲜过敏送来抢救。我旁边躺着漂亮的越南少女,一位少年守在床边。男孩等着女孩输液,两人头凑在一块低语。他们大概见惯了外国人,学会了漠视。我在高烧中看了看,越南的医生和护士应该属于高收入人群,他们都拿着iPhone,而我其他地方所见的越南人都拿着诺基亚最旧的黑白屏手机,新潮的年轻人则喜欢中国产的大屏幕待机王。
生病那几天,我穿羽绒服躺在酒店花园椅子上,带来的防晒霜和比基尼还在箱子里。临海并不安静,海浪起伏,拍打堤岸的声音很吵。穿比基尼的游客反到很安静,他们冲浪、散步和拍照。
后来我略好些,租摩托车往小镇深处走。这里游人罕至,也一片沙滩。越南人在这里度假。海滩上无人穿比基尼,多是一家子坐在铺好的桌布上野餐。没人把游客和越南人分开,但区隔就自然产生了。小镇深处的海湾里泊着数百只圆形大盆,状如大号簸箕,在深蓝色海面上波荡。这是渔民出海捕捞的工具,坐着它们,载回满盆虾蟹,再送往镇上的酒店和饭馆。这时我突然想,这些越南人会怎么看那头海滩上的外国人呢?
离开美奈时,我去退房,守在大堂的是个越南人。他和老婆在此打工,负责照料酒店。我还回钥匙时,他不知道为何笑嘻嘻拍了拍我的肩膀,可能希望我再来光顾——可我怔住了,甚至有种被冒犯的反感。这是第一个跟我有肢体碰触的越南人,他“大胆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可这种罕见的热情让我不适,在我印象里,越南人都应该是服务型、没个性、沉默的,“拍肩”超出了越南人和外国人相处的原则。
不过我马上明白自己感觉多么愚蠢,也挤出笑容说谢谢,但这转瞬间的情绪让我意识到:我们来这个炎热的国家,用金钱享受一流的服务和优越感,越南人真的喜欢我们吗?此处的贫穷随处可见,而游客的美金又是如此诱人。在这个炎热的国家,政治如此遥远,我唯一见过的宣传是在西贡市政厅前的海报栏里,上面写了2006年越南加入WTO。越南人在巨大的金钱落差里,变成游客眼中的样子。
在离开越南的飞机上,我盖紧毛毯让自己出汗。越南虽是游客的天堂,却是疾病的地狱。此处医院少,且水平低,不少欧美人自己开了小诊所,收费奇贵,还没见到医生,约诊就要数百美金。我和越南人一样没有光顾,带着感冒回国。我想让自己记得,曾飞越了几千公里,专程来此患了一场感冒。
作者:苏更生,书评人,媒体人,业余也写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