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考完试以后,去逛书店吧

鹿鸣书店搬家了,搬到了复旦大学里面。就是前后脚的工夫,季风书园的华师大分店宣布关门。两条消息搁一块看,两个学校好像分出了一局胜负,实质则差不多少:复旦大学的延请形如开恩,华师大那边大概未加挽留,泰半也是因为生意实在难做,除非彻底慈善一下,否则留也留不住。这一局棋,两位棋手都坐在惊涛骇浪中的鲸鱼背上。

我第一次到鹿鸣,适逢一次重要的考试。在复旦大学对面的的小旅馆里,卖5毛一串烤羊肉的小店主,把不锈钢烤箱放在小车上推着从门口经过。新世纪至今,我再也没有吃到过性价比如此之高的烤羊肉了,就像做书的、卖书的和办报的人,再也找不回那个好年景。

那时的大众阅读普及率,可能跟今天差不太多,但是滴滴答答的拨号上网还不足以把学生们挽留在宿舍里。七八十年代生人都在最爱读书、也最有工夫读书的时候。学校里,教师和学生的买书量,加在一起还是很可观的,尤其是教师,他们如果手捧着一堆书去结账,总会莫名产生一种激励效应。

在考试的压抑下,我居然还能走几家书店,还能在常去的论坛上跟人介绍此地值得去逛的书店。我一直常去的一家校内书店,就一个小门脸,是一对夫妻开的,两人的面相都不好,女主人有高三班主任的凶悍脸色,她丈夫和善不少,但眼袋很大,皮肤松弛,总是让我想起那句古诗叫“近来人世半消磨”。由图书批销中心运回来的书,一左一右挂在他那辆有着框形撑脚的老自行车的后边。从同我打招呼的第一天起,他就深陷于“为什么现在的人都不买书了”的困惑之中。

小店里的书基本打9折,入手的价格大约是原价的6.5—7折,他有一次拿着本本雅明的《莫斯科日记柏林纪事》,叹息连连:“这么好的书,打8.5折了还没人要。”

我同他说了几分钟话,然后心软了下,把书买走了,耗资大约10元,是我当时月生活费的1/30。

十年前,情况经常是这样的:很多书店开在校内或学校附近,用较低的折扣来吸引买主,还有一些流动的经营者,拿着一批书,隔段时间就包个场子卖上十天半个月,书价分成几类,折扣通常低于6折,大多数都乏善可陈,但也会有行家眼里的好书,尤其是偶有一些才出版三四个月的新货色。你若是买到这类书,拿到卖9折新书的小书店里,就能让老板非常窝火。“我正规进货才7折,你……”他说不下去了,很快就变成了迷惘的一代。

考试过后,没有半点轻松之感,紧张的神经依然无法恢复,就算是烤肉也解决不了问题,还得靠逛书店。复旦周围的书店我走了个遍,从几本非读非背不可的书里解脱出来,进入可自由披阅的环境,快感不可言喻。

然而,也就是从世纪之交开始,一大批以开实体店卖新书为生的人正在陆续退出。

我认识的一位老板,姓许,身板瘦小,除了疲惫外,比上边说的那位还多了两边的苍鬓。他的书店开在一个文化机构边上,只是一条窄窄的通道,因此只要到访,就很难不与他发生眼神或言语上的交流。他愿意同我说各种话题,但是,每个话题收尾时总是那么几个字:“讲不清楚”、“弄不懂”、“搞不好了”或者“没办法”。

他们都困惑得不行,不知道除了等顾客上门,至多再在店门口立块“某某某到货”的牌子外,书还能怎么卖。此外,他们还都不肯随便卖畅销一时的大众读物。这事说来尴尬:任何商品只要有市场,商家的趋附是理所应当,唯独书例外,抢着卖畅销书或者教辅读物,就如同是在贿赂读者让他们进自己的店一样,使店主觉得有损“店格”,伤了原则。

许老板给我认识的一位嗜书的老师送书,每月总有两次,每次最多能有二十来本,折扣是9折。因为客户的品位很高,这一单长期合约对许老板来说,不但能赚一些钱,还给他以一份精神上的满足感,仿佛实现了传播优秀文化的自我期许:书都是他自选的,客户基本照单全收。他小心地守着这笔生意,每次来送货,都陪着老农民一样的笑脸,在西服加身领带垂腰手头忙碌的客户身边站上一会儿,等待垂问。他把书从袋子里一本本掏出来,就像化石商人给富豪展示他淘来的菊石一样,告诉对方为什么这是一个可心的选择,目光里满是期待与谄媚,只求对方照单全收。

9折的价格,即使在网络书店尚不发达的时候也谈不上优势。卖新书的铺子,靠的是一些对价格不太敏感、同时又珍惜感觉和购书习惯的老客户——这样的人自然是可遇而不可求,但店主人却要为之投入全力。雇来的人只能结个账,永远达不到“导购”的级别,别说给顾客以指南,偌大的季风书园,服役七八年的服务员都没学会如何在沏咖啡时露出让人舒服的笑脸。她们只是雇员,拿的薪水仅仅够她们但求无过。

许老板的书店,当然,早就消失了。我当年曾造访过的售卖新书的小型书店,好像只剩下鹿鸣,它同我的一段不美好的考试记忆相关,店内虽然书种非常多,但弥漫着一股寂寥的氛围。不过这家店,在实体书店业还没真正显出衰相的时候,还曾有个自己的网站。2005年左右,我在替一家报纸写新书推荐时,还经常到那个网站上去找封面,存下了质量很高的图,如果封面没有及时更新上去,方框里就是一幅棕黄色的国画,内容,大约就是“呦呦鹿鸣”的意境罢。

一家区区四个门脸的书店自办网站,这并不比庆丰包子铺开设客户端更容易。鹿鸣书店里也很拥挤,一两千印数的专业学术书极多,对卖书的人,我倒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书价也很不“开明”,对穷学生而言,要提起购买欲殊为不易。店门好像永远就没有修好过。宣传、营销之类,完全没有必要,主人大概早已认定,只有无欲无求,不抱任何奢想,十年如一日地把那些冷僻的、别处找不到的书给找来,书店才能苟安下去。所有促销手段都不适宜一家严肃的书店。书店只能等客人,书店经不起折腾。

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开一家有品位的书店卖书的个体,或早或晚,都会变成迷惘的一代。也许只有在大学里待久了,才能对一个书店真正有情感依赖。我失去了这种机会。所以在我看来,开了十六年的鹿鸣没有任何表情——连困惑都没有。它搬进了复旦校园,似是鱼归大海,但偏偏是这一点,让我觉有点可惜:它原址的周围是一片陈年的居民区,方圆几里内,并无任何迹象显示这里有家高端的书店,反倒是它的存在,示意附近有所大学。

作者:云也退,独立记者,书评人,译者,译有托尼·朱特《责任的重负》、E.萨义德《开端》,目前有望出版第一本个人作品,距离成为旅行作家只差一张返程机票。由于屡屡提前庆祝还未到来的自由,被视为一个尚可一救的文人和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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