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我一直在思索,要如何看待这一件意外。
2012年8月3日晚间近十一时,我驱车由苗栗回龙潭,途经香山交流道,要穿越省道上北二高的十字路口,被一辆酒后驾驶闯红灯的自用车,拦腰撞上,当场车子全毁。很幸运的是,车上只有我一人,因为车是由右边撞上的,若果身旁有人,依车身凹陷程度及玻璃洒落的力道,我真的不敢想象后果会是如何。
我清楚记得,到达那个十字路口时,正逢红灯,前方便是北二高交流道入口,待号志灯由红转绿,我确定了一下左边省道上的车都停妥了,才加油起动;通过路口时,余光扫到右边来车亦已停止,遂加速上交流道;但是就在这时刻,右侧突然遭到猛烈撞击,车窗瞬间碎裂,车身往右打滑,撞上路边人行道及路灯才停止,前后不过两三秒钟的时间,却仿佛一世纪之久。
当时一点不觉得害怕,只是生气,气心爱的车子给撞了,气绿灯行驶也会被撞。待我跳下车,第一件事就是找肇事车,隔着涌来的人潮,看到它已冲飞到十公尺远,且从冒着烟的车体中,摇摇晃晃地走出几个人影。
现场目击者即刻拨电话报警,不过第一个赶来现场的是如秃鹰般的拖吊车,接着是救护车。对方乘客一个有脑震荡的嫌疑,另一位因安全气囊爆伤胸口,也需要就医。路人好心劝我也到医院检查,一来我气得完全不觉得疼;二来我不愿离开现场,宁可等警察来再说。于是大家又好心帮我找面纸擦拭流出的鼻血,也有人提供行动电话联络家人。
因出事地点是北二高、新竹、苗栗交界,国道警察赶来,发现不是他们的辖区,于是再联络当地警局,待新竹第三分局员警赶来,已是半个钟头以后。在这期间,一身酒气的肇事者还跑来,跟我讨论如何辨识灯号,我气得骂了他一顿,告诉他有什么话和警察说去,便再也不理他。
一旁热心人也提醒我小心对方狡赖,把白的说成黑的。我不敢相信公理可以这样扭曲,但心里仍不免发毛,伫足在黝黑的夜里,因着余惊,因着无助,身子止不住地颤栗起来。后来得知现场有三组目击证人,都愿留下来为这场车祸作证,心绪才渐渐稳定下来。我因此也才知道,肇事者是在红灯已亮,还超越前一辆已停妥的车才撞上我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余光未看到它的缘故。
果真警员询问的时候,我说我的,他说他的。见他睁眼说瞎话,证人义愤地挺身而出,他才住了口。警员问他喝了酒没?酒气仍浓的他懦怯地说喝了一点,又辩称他只是轻轻一撞,警员当场喝斥他﹕“要撞得多用力才算数?要把小姐的车撞到多远才满意?”随即开了一张闯红灯的罚单给他。
待绘好现场图,做好酒精测试,已近凌晨一点,目击证人才陆续离去,因为避嫌,没好留下他们的电话,连致谢的机会都没有。失礼事小,只是觉得在这陌然的社会,素昧平生见义勇为,实在是值得珍重感念。
最后看着车给拖吊车带走,心里才真正难受起来。出事后我一直不敢正眼看它,怕不争气会当场掉泪,这车开了四年,尤其近两年最困顿的时候,都是它陪着,平时按期保养。原以为至少还能相伴好些年,我还曾未雨绸缪担心将来舍不得,不知要如何处置它,而今,它却像废铁一般的任人宰割。
回到龙潭才去医院挂急诊,诊断的结果,鼻梁骨断裂,身上多处擦伤,因为系了安全带,伤害已减到最低。但隔天全身都痛了起来,才发现眼眶、腹部、颈子都出现瘀青红肿,看东西时会出现光影斑烂,腹部是打个喷嚏就要喊疼,颈子则使不上力的坐卧难熬,只好再上医院求救。两次进出急诊室,时间加起来不超过半个钟头,前后就送来数起也是车祸伤者,我这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至少我还能自己走着进去,走着出来。
事情发生后,我一直思索该怎么看待这件事。有学生说我是因为鬼月撞鬼了,我的回答是﹕“老师确实撞鬼了,不过撞的是酒鬼!”人为造成的事,我实在不愿推诿给鬼神。事后对方颇有诚意要合解,合解的金额买同样的车子半辆都不够,但难不成要上法庭打官司,拖它个一年两年劳师动众?如果全往坏处想,那么整件事除了倒霉、还是倒霉。
不管是现场目击或事后看到车况的,都不太相信我能全身而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当然是最好的安慰,但我也不太愿意如此乡愿,以为自己真是福大命大之人。我只觉得这一场经历,尽管主控不在我,但能令我心生警惕,从此行车上路更注意安全,也不算枉费这番折腾了。
昨天收拾随身提包,又捡出一堆玻璃碎片,撞击刹那的景象,如电影中的慢镜头,又一次的在脑海中重现——先是光影从身侧出现,再来是猛烈的撞击,玻璃碎成星钻般横扫过来,车子失控打滑,再一次的冲撞,世界才整个静止下来。当时的撞击力之强,虽有车子护体,但那股力道仍是贯穿了全身,感觉是给直接拦腰撞上的。生理的痛或许恢复得快,但心理承受的振撼,就可能需要点时间才能平复。
不过这些终归会淡逝的,而在我脑海中,永远不会磨灭的,是那几位萍水相逢目击证人义愤的脸庞。也许你们并不知道,路见不平慨然相助,对一个惊魂未定落难在街头的女子,意义有多大?这将令我永志在心,感念终生。
作者:朱天衣,台湾著名作家,跟朱天文、朱天心并称朱家三姐妹,出身文坛世家。她的小说有《旧爱》、《青春不夜城》、《孩子王》等,散文有《朱天衣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