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故乡的端午节是热闹而隆重的,绝不亚于中秋和清明。
常居北方的中国人能理解清明祭祖、中秋团圆对一个家族和一个村庄的重要性。但是,只有在稻作地区,确切地说,种水稻而有龙舟竞赛的地区,过端午节才有重大节日的味道。我的故乡湖南,传说中那是屈原投江的地方,也是端午节的源头,更是如此。
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
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
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
苟余心之端直兮,虽僻远其何伤。
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
屈原大夫这首《涉江》中,所提到的地名几乎都在楚之南,在湘资沅澧四水之畔,如辰阳、溆浦。
乡民划船打捞屈大夫遗体,抛洒粽子恳求鱼鳖毋伤大夫仅仅是端午节由来的传说。传说不能作为历史的真相。在我看来,端午节,应该是中国农耕社会的稻作地区由节气和生产方式综合形成的一种风俗——屈大夫,碰巧成为这一风俗的代言人或者说品牌。
端午节时,南方稻作区的居民除了吃粽子、插艾叶、喝雄黄酒这类体现在饮食和保健上的追求外,最重要的风俗就是划龙舟,因此“端午节”又名“龙舟节”。而划龙舟,应该是楚地栖息在丛林之中、水泽之滨的乡民,渔猎遗风之存和尚武精神的体现。端午节这个时间段,恰好在时令、气候上给乡民们提供了有利的条件。
湖北、湖南、四川、江西、苏南、皖南、浙江这些地区,有着种植水稻的漫长历史。多数时期是单季稻,双季稻是近半个世纪才出现的。种植水稻非常辛苦,自秧苗插下来后,在收获前农民几乎没有闲暇。需要薅田、施肥、引水灌溉。和北方种麦、黍、稷、豆不一样的是,水稻种植无论插秧,引水灌溉,还是收割,这些具体劳作阶段需要多人协作。而保障水稻生长的水利工程之修建,则更需要组织村民进行集体劳作才能完成。因此,稻作地区的人尤为强调集团意识,强调生产者的团结和协作。这和初民渔猎活动是一样的,凭一人之力甚至几人之力,是很难对大型野兽进行围捕或在浩瀚的江上湖面进行捕鱼。
端午节和二十四节气的“芒种”相近(有时会重叠为一天)。在种植单季稻的地区,“芒种”前那段日子是插秧最忙的时期。过了芒种,便近夏至,此时插秧,难有好的收成。端午节前,多数村落已经插完了秧苗,还不到薅田时候,此时降水量大——即南方民间所说的“发端午水”,还不需要引水灌溉。在这样一个短暂的闲暇期,正好可以举行龙舟赛。家族之间、村落之间,一较高低。
赛龙舟是一种集体竞技项目,参与竞赛的人所要体现的是力量、耐力、协作——这正是稻作地区乡民所看重的。龙舟竞赛,很像水师在进行军事演习。唐代的张建封在《竞渡歌》中描述赛龙舟的激烈、浩大场面:
两岸罗衣扑鼻香,银钗照日如霜刃;鼓声三下红旗开,两龙跃出浮水来;棹影斡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鼓声渐急标将近,两龙望标目如瞬;坡上人呼霹雳惊,竿头彩挂虹霓晕;前船抢水已得标,后船失势空挥挠。
(资料图:广东佛山,龙舟在狭窄的水道间竞速,船浆扬起漂亮的水花。岸边老人们闲聊着“年轻时候在叠滘水道划龙舟,渴了
就捧口河水喝,现在河涌那么臭,要不是龙舟赛,谁愿意到河涌划船”?)
这情形,像不像打仗?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在“那达慕”之类的节日通过赛马来体现尚武精神,培养优秀的骑兵。那么南方稻作地区的乡民们,则是通过龙舟赛达到同样的目的。喜欢赛龙舟的地区,比如我的故乡,盛产吃苦耐劳的农民和勇猛坚强的战士,绝不是偶然的。当年曾国藩组建湘军来对付太平军,所选取的战士,无论是步兵还是水兵,大多数来自龙舟的故乡。
龙舟赛是年轻男子进行角力的竞技,也是年轻女子在岸上观看力量和速度之美的盛宴。如明末江南才子陈子龙诗中所言“拾翠有人卢女艳,弄潮几部阿童游”。年轻男女在龙舟赛上,容易发生美丽的爱情故事。端午节,既然是展示青春和力量的节日,那么收获爱情不是很正常吗?沈从文小说《边城》中那位多情而美丽的翠翠,就是在端午节看龙舟赛时,被天保、傩送两兄弟喜欢上的。
“翠翠虽被那乡绅女孩喊到身边去坐,地位非常之好,从窗口望出去,河中一切朗然在望,然而心中可不安宁。挤在其他几个窗口看热闹的人,似乎皆常常把眼光从河中景物挪到这边几个人身上来。还有些人故意装成有别的事情样子,从楼这边走过那一边,事实上却全为得是好仔细看看翠翠这方面几个人。翠翠心中老不自在,只想借故跑去。一会儿河下的炮声响了,几只从对河取齐的船只,直向这方面划来。先是四条船皆相去不远,如四枝箭在水面射着,到了一半,已有两只船占先了些, 再过一会子,那两只船中间便又有一只超过了并进的船只而前。看看船到了税局门前时,第二次炮声又响,那船便胜利了。”
漂亮女孩看勇武的龙舟赛者,而其他人则偷看漂亮女孩。
这一幕,在充满活力的乡村社会是常见的。而今,在我的故乡,却是很难看到了。
故乡的人们还照常过着端午节,但现在的端午节和以前很不一样,也可以说现在的端午节没了过节的味道。因为一个个村庄已经空心化,只留下衰弱的老人和未成人的儿童。没有充满活力的年轻人,谁又能划得动龙舟呢?
当然,电视或看报纸上还有我的故乡多地举办龙舟赛的消息,如湖南岳阳有一年一度的“国际龙舟赛”。可是那已不是一乡一村的居民自娱自乐的赛事,而是由政府出面组织,有着很强的功利目的,即“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为了吸引游客和投资。那些船上的小伙子,赛龙舟是一种职业行为,他们演戏给外人看。当一项民俗,只能在“戏台”上看到时,那确实已快成了需要保护的“文化遗产”了。
而今每到端午节的时候,翠翠、天保、傩送的后代们,那些年轻的湖湘儿女去了哪儿?他们许多人正在南方某个工厂的流水线上或者某个钢筋水泥密布的工地上劳作。
故乡的水呀,已经载不动三千年的龙舟。
作者:李勇,曾栖身于北京某上市公司、国家某部委,1999年国务院机构精简分流到《法制日报》,2008年10月入语文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