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在他去世前两年的一九三七年给学生和朋友玛丽·波拿巴写信说:
“您一定会让我死后仍活在您的记忆中,这是我唯一认可的有限不死性。”
我们曾听到不少与此类似的意思,如梅特林克著《青鸟》第二幕第二场里,蒂蒂儿问:“他们不是死了吗,我们怎么还能见到他们呢?”妖婆答:“他们不是活在你们的记忆里吗,怎么能说死了呢?世人不知道这个秘密,因为他们懂得的东西太少了。”不过,弗洛伊德好像把本来只是文学性的描述多少给坐实了。尤其此语出诸一位离死期已经不远的人之口,仿佛是展望自己的生命线在中断之后又将会有隐约的延续。
“有限不死性”,需要一个载体。即如鲁迅在《空谈》中所说:
“死者倘不埋在活人的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
然而这是特定的“活人”——他知道死者,认识死者,乃至了解死者。费舍尔·史蒂芬斯导演的电影《伙计们请起立》(Stand up Guys)里,阿尔·帕西诺有句台词,讲的正是此事:
“你们知道,他们说我们会死两次,第一次是在我们咽气时,第二次是我们的熟人不再提我们的名字了。”
我曾在《新京报》上看到一则关于“长安街英菲尼迪肇事二死一伤”事件的追踪报道,其中伤者王辉——两死者一为其夫一为其女——在接受采访时说:
“只要我活者,他们就活着(在我心中)。我死了,他们也死了。”
仿佛是在回应前引鲁迅的话似的。括号里的“在我心中”当系记者添加,是来自不相干的外人的一种限定。这种“活着”是具体的,真切的,而不是概念的,不是仅仅记住一个名字。所以梅特林克才说“见到他们”。
弗洛伊德认可“有限不死性”,实际上是有限地拓宽了“存在”的范围,或有限地改变了“存在”的含义。存在原本指肉体活着,他则将一种心理现象也涵盖在内。而在这种心理现象中,的确保留了存在的某些形式,如一个人的形象、态度、思想、感觉、感受、感情等。正是因为这些形式,确定了其之为一种存在。
我联想到“音容宛在”、“风范犹存”乃至“遗爱人间”之类说法。可惜它们已经成了吊唁活动中的套话,大概很少有人体会就中真意了。
然而,“有限不死性”如果只限于死者为生者所记忆,那么弗洛伊德好像不必强调“唯一认可”,甚至连“不死”都谈不上了。前引其他人所说的有别于“死”的“活”,似乎也不为生者的某种既往印象所囿。
“有限不死性”如果仅仅是回溯性的,是曾经存在,还不能说是“活着”;“活着”是即时性的,是仍然存在——准确地讲,是生者觉得死者仿佛仍然存在。也就是说,不是生者回到过去与死者相会,而是死者的形象、态度、思想、感觉、感受、感情等,超越了死亡的界线,在现在的背景下呈现于生者的头脑之中。
《辞海》在解释“想象”一词时说:“人不仅能回忆起过去感知过的事物的形象(即表象),还能想象出当前和过去从未感知过的事物的形象。”“有限不死性”,应该是根植于回忆与想象这样两个不同的方向。
“有限不死性”,如果换个说法,就是“不存在之后的存在”。
曾经的存在与不存在之后的存在,其间有着一种隐秘的,有限的,在某种情结中又是不可断绝的延续性。
《庄子·天道》云:
“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尧曰:‘吾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已。’”
将“死者”列于还活着的“无告”、“穷民”、“孺子”和“妇人”之间,且着一“苦”字,颇具深意。我联想到格林在《问题的核心》中说:
“当我们对一个人说‘你死了我就活不下去’的时候,我们真正的意思是:‘看到你这样痛苦、不幸,或者愁苦,我简直活不成了。’只不过是这样的意思。人一死,我们的责任也就完了。我们对这件事再也无能为力,我们的心也就安下来了。”
尽管冷峻甚至严酷,未必没有说中事实;然而人情或许就体现于对事实的拒绝,至少是延迟承认。《庄子》所谓“苦死者”仿佛正是针对格林的话而言。成玄英《庄子疏》:“民有死者,辄悲苦而慰之。”好像非得做点什么似的,则又未免过度诠释。林希逸《庄子鬳斋口义》:“苦,哀怜之也。”王夫之《庄子解》:“恤死者之苦。”陆树芝《庄子雪》:“悲死。”知道死亡是件悲惨的事,而且能够体会将死之人的心境。说穿了就是不要急于将生死之隔的彼此分开。
母亲去世后不久,美国推理小说家劳伦斯·布洛克来中国访问,在北京时尚廊出席一个名为“简单的谋杀艺术”的活动,出版社邀请我去参加。我问了他一些问题,以后整理成一篇小文《与布洛克谈推理小说》。当时戴大洪也在场,他对我说,咱们当中只有老太太从头到尾读完了布洛克的全套“马修·斯卡德系列”,假如她还活着就好了,一定会提出不少自己的见解。
谢其章赠送给我一套影印的《电影杂志》,从一九四七年十月一日创刊到一九四九年四月十六日终刊,共三十八期,内容中外参半,介绍好莱坞电影和演员情况尤为详细。当下我想:母亲对那一时期的美国电影最是熟悉,假如她还活着,一定爱看,也会勾起她不少回忆。
家里阳台上君子兰开花那天,恰逢母亲节。我拍了一张照片贴在微博上,有不少人转发,还有跟帖说:“好雅。好美。”“这种颜色的君子兰也很好看,淡雅。”“从没见过这种矮簇的黄粉色君子兰,真是可爱。”“第一次觉得君子兰这么好看。”“原来,我们都一直无比热爱着生活。”“这种花娇贵,我家以前也有一盆,没到花开就死了——君子之交淡如水啊。”“君子兰好漂亮!”……假如母亲活着,一定会很高兴的。
“假如死者还活着”,这是再寻常不过的想法和说法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死者的确还活在“假如”之中——活在“假如”所开启的另外一个现实之中。
母亲身后这段时间,世上发生了不少事情,有大有小,有些她显然不会感兴趣,有些她可能就会表明一种态度,甚至发表一点意见。举例来说,伊丽莎白·泰勒病故,威廉王子成婚,日本关东大地震及核泄漏,本·拉登被击毙,高铁撞车事故,中国出现大面积雾霾,唐英年落选香港特首,薄熙来事件,默多克与邓文迪离婚,张成泽据传说被“犬决”, 沙龙在昏迷八年之后逝世,秀兰·邓波儿病故,我们小区附近开设了几家大型超市,我买到的某些书、某些DVD,等等,均在此列。我甚至可以想见,当下母亲的表情如何,语气又是如何。
想象意义上的不存在之后的存在,总是以“假如”作为前提。“假如死者还活着”这想法和说法虽然寻常,对于死者来说,却是一次又一次具体而特殊的现身。
作者:止庵,本名王进文,传记和随笔作家。著有《周作人传》、《樗下读庄》、《老子演义》、《神奇的现实》等二十余种著作。编订整理《周作人自编集》、《周作人译文全集》、《张爱玲全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