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王恒嘉
5月23日下午4点半，距离5月21日案发过去两天。江子翠捷运站里已没有痕迹，但笔者脑海里仍浮现出当天赶到现场时所目睹的遍布捷运站的鲜血。
死者定格在4人。江子翠捷运站3号出口处鲜花成片，有志愿者在整理。许多送花者是死者的亲友，他们在鲜花下的贴纸上诉说遗憾。
笔者先后走访了郑捷所住的小区、买作案工具的超市、读过的高中等地，并联系上众多知情人士，却无法找到环境与他行为之间的关联。他所住的小区安静祥和，相对高档，楼下有四间幼儿园；他读过的高中紧挨着图书馆、庙宇和警察局；他本人身材高挑、家境殷实、在读大学，社区的邻居、保安、学校的老师、同学大多认为他正常甚至优秀。
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发生？郑捷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也许只有碎片的拼接能部分还原真相……
江子翠是他最熟悉的站台
郑捷所在小区的一个出口，有几家电视媒体在守侯，他们的的转播车停在不远处。他们希望能“堵”到郑捷的父母。但他们心里也知道希望不大，因为据说郑捷父母自己开公司，并没有上班压力，而小区则有很多个出口。事发后，郑捷父母一直是通过新北市“议员”林国春来发言，林国春就住在郑捷家所在小区的另一栋楼，而他的办公室就在仅须步行两分钟的不远处。
郑捷父母想过出面向社会道歉，可又不敢，怕被人打，一度希望在警察局进行道歉，但最终还是没敢，昨天下午，“出面道歉”变成“书面道歉”。
道歉信全文是：
对众多无辜受难家属及受伤的民众致上深深的歉意，身为郑捷父母的我们，对这次事件，除了痛心、震惊外，也深觉无以莫名！如今再说多少次的“对不起”，都无法弥补受难、受伤者的痛苦，我们真的无颜面对。如果可以，真的愿替受难及受伤者代受此锥心之苦。对于郑捷的行为，我们相当自责，也不推诿。最严厉的制裁也无法弥补他所犯的大错。最后，对死难者，伤者及家属们再次以无比悲痛及无地自容的心情，致上最深的歉意。也对造成社会不安及恐惧表达歉意。并在此呼吁所谓的“粉丝团”，切勿任意呼应及模仿此端行为，家破人亡的痛苦，不是任何人所能承受的结果。郑爸爸、郑妈妈 2014.05.23
案发后，郑捷所在的小区一直被炒作成“豪宅”，但据笔者观察，房子确实不差，但并非整个片区最好的。小区一楼并没有绿化，出了电梯就是楼门。而林国春也说，郑父开的车是福特，并不会很贵，房子是10多年前以1坪(1坪约等于3.3平方米)约新台币20万元买的30多坪(约100平方米)房子，不能算豪宅。
小区的一楼，扎堆开了四家幼儿园，事后许多人后怕，想如果郑捷将手伸向这些孩子，情况又将是怎样不堪……
郑捷家出来，向左走上一条支路，接着向右经过一家海鲜餐厅，然后通过社区里的小广场，再向左拐，就来到了一家超市。这段路很近，从他家到超市只需要两分钟。
超市在地下，通过一段台阶才能到达。事发当天他在超市里买了两把最长的水果刀，装进包里，这时候，他的包里已经有了三把刀。事发后，众多媒体前往超市拍摄，目前，超市里已经撤掉了所有刀，有两个架子空着。
走出超市，就可以看到江子翠站的3号口，目前这个口被鲜花包围。
3号口是离郑捷家最近的一个捷运口。他曾经无数次的通过这个口去上学、去会友。他21岁的年纪，案发前的十几年都与这个捷运站相伴。案发后，郑捷在这个站被抓获，送往与站同名的江子翠派出所。
父母、邻居、老师都认为他是好孩子
案发后，郑捷的弟弟第一时间知道，冲到派出所，但他已经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哭泣，他说自己曾经很崇拜自己的哥哥。警察打电话给给郑捷的父母，他们一开始并不相信，还认为是电话诈骗集团在诈骗，后来确认后，两个人均哭倒在派出所里。
郑捷的父母说这个事情发生，不单郑捷，自己一家人一辈子都毁了，不但赔偿不起，而且将一直担惊受怕，他们从来没有发现过自己的儿子有异常，他们唯一知道的是， 自己的孩子很乖，爱打格斗杀人类的电子游戏。
郑捷的邻居们都觉得他一切正常甚至很懂礼貌。
郑捷小学从7岁开始学跆拳道，10岁就拿到黑带2段。郑捷昔日的跆拳道教练痛心说：“习武练拳是要锻鍊身体！遗憾练拳没消除郑捷的戾气，成为他杀人的武器。”教练说当时郑捷来道馆练跆拳道时年仅7岁，眼睛圆圆大大，是平常健康活泼的孩子。
郑捷初中就读的学校是台北市弘道国中，他当年的导师回忆说，当年郑捷在国中班上功课很好，排名约是5到10名的前段学生，个性安静、乖巧，印象中是一个与同学和睦相处的人，当年根本看不出有甚么异状。
郑捷从弘道国中毕业后，到板桥高中就读三年。从江子翠站出发，到距离板桥高中最近的“府中”站，只需要7分钟，出府中站后，走到板桥高中4分钟的路上，分别要经过新北市警察局、一座很多人参拜的庙宇、一座图书馆，和一家小学，环境美丽祥和。
板桥高中接受采访时表示，郑捷为2011年3年17班毕业校友，在校表现正常，是一个活泼爱搞怪的学生，也能配合班上篮球队、合唱团等多项活动，与一般小孩无异，而且学期成绩中等，没有任何惩处、辅导纪录，反倒是有因打扫环境与周记写作优良被记嘉奖。而带班的陈姓女导师根本不敢相信带了三年的学生做出这种事情。而教生物科的女导师回想，只记得他上课不太专心，与同学互动良好。
郑捷人生中在旁人看来能够算做挫折的事情，可能就是读大学之后的一次退学。板桥高中毕业后，郑捷考上国防大学理工学院动力系统及工程系，第一年成绩平平，去年6月期末考后，因学科成绩有2分之1不及格被退学，去年9月转学到东海大学环境工程系。
郑捷在国防大学的同学也都认为他一切正常，不相信郑捷会做出这种恐怖杀人事件。 而他父母则认为他被退学后确实有变化，外出少了，“宅”的时候更多了。
他的心思只有最好的同学知道
事实上，案发前，也并非毫无征兆，郑捷的不正常也不是没有人知道，早在4月份，就有人匿名向东海大学检举郑捷，而真正了解他的心思的，可能也就只有和他关系最接近的同学。
郑捷的高中同学说，他曾经把乌龟杀死，然后把乌龟尸体放在班上。高一曾与郑捷同班的王姓同学说，郑捷当时沉迷日本恐怖小说《大逃杀》，会在上课时作文自创杀人情节，写好后放在桌上让同学翻阅。郑捷会将同学按编号安排不同死法，对死亡情节描写详细，像有同学被安排塞到马桶溺死。
郑捷高中毕业照笑容灿烂， 不过，别人的照片下留言都很阳光，他照片底下却写着“我没有放火烧我家”。只是，当时大家只是觉得那是一种搞怪而已。
另有网友找出YouTube影片，疑似郑捷在高中毕业影片中饰演“龙九”，身材高人一等的他身着红色外套，戴头套不露脸，担任影片中唯一的武打演员。
今年二月间，郑捷与同寝室友为了与众不同，由郑捷亲笔书写一式对联“人被合一舔手机”、“鼻孔张开搓计算机”，横批“打死不治疗”，张贴于房间门口，不过大家也都认为只是针对时下年轻人流行语“脑残”、“脑死”搞怪而已。事发后，因为前往拍摄媒体过多，该对联已经被撕下。
今年4月，有人匿名向东海大学检举，称郑捷有激烈反社会情绪。该检举者称在网络看到郑捷和板桥高中同学对话，显示郑捷有强烈反社会思想。校方隔天派教官前往宿舍约谈郑捷，教官试图侧面探询：“最近做什么大事业？”郑捷回说：“在写一本小说。”经教官了解，发现郑捷文笔不错，曾与同好共同创作悬疑科幻类的小说，郑表示对环工课程没有兴趣，反而对中文系很有兴趣，但数度试图转系却不成功，只好继续就读，坦言有放弃环工系学历的念头。因为郑捷说自己只是在写恐怖科幻小说，再加上检举人不愿具名，无法正式成案，只能将郑列为追踪对象。有消息称，该匿名检举人其实就是郑捷的一位同学，他当时觉得事态已经很严重了。
警方事后调查称，郑捷写恐怖小说都以第一人称下笔，内容常提到杀人刺人，或者“惩罚世界的人民，要在电车杀人”等字句。
而郑捷自己在警方侦讯时所说出的话让人震惊，他说自己“生活压力大，不想活了，但不敢自杀，想被处死刑，小时候就计划杀人了，认为多杀几个才会被判死刑，小学五年级就自觉求学过程长，长大后还要工作，未来会很痛苦，所以才计划杀人”。
郑捷说自己喜欢玩有杀人画面的电玩游戏，他说自己看到画面中的人物被杀、被砍，就有一股莫名的兴奋，4月间向好友诉说自己想杀人的念头，而该名好友很有可能就是匿名检举者。事发后，郑捷所玩的游戏《英雄联盟》发表声明称“《英雄联盟》为台湾第一的在线游戏，注册玩家已超过数百万。我们相信这些玩家中绝对包含了许多奉公守法、对社会付出爱心的人士。这些玩家对于社会的贡献，绝非单一个案可以抹灭的……以‘破坏敌方的主堡’或‘使敌方投降’取得胜利，非以格斗、杀人为胜利手段类型游戏……《英雄联盟》完全依循法律规范分级，且游戏内容中并无任何暴力及血腥画面。”
郑捷说，自己不交女朋友就是因为觉得自己没有未来，他说：“从小就立下个志愿，要轰轰烈烈杀一群人，然后被判死刑也没关系，这个志愿我国中跟高中都有跟朋友透露过，我也不管他们相不相信，其中有一个同学知道我的立志时，有关心我劝我不要这样做，为了达成这个梦想，所以我才选择要念军校锻炼身体，为什么不念体育学校，是因为念军校能有零用金又不花爸妈的钱，还能够拿钱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让爸妈高兴，为了完成这个理想；我从小到大都没交过女朋友，因为我自认是个没有未来的人，我去年有跟一些朋友一起在网络写书，书名是大逃杀，但是还没有完成，内容都写在我的计算机里。”而他去年寒假还积极跑步健身准备杀人，他说杀完人后很舒坦。
案发当日下午一点多，郑捷的大学室友曾打电话给郑捷约吃饭，郑回应“人在台中”，但他并未应邀赴约。4点多再打电话已经关机，后来室友发现那时候他正在作案。
有郑捷高中同班同学的母亲回想，儿子曾提醒她，5月尽量不要出门活动，上月底要出门时就被儿子拦下。他的儿子曾在4月底说，“郑捷已经要动手了”，原本她要出门参加板桥当地活动，但儿子阻止她出门。
郑捷作案前最后一顿饭是和一位初中同学一起吃的，该李姓男子称，两人当日大多在讨论网络游戏攻略，但郑捷在离开前曾称“要先去培养情绪，晚点准备动手了”。李姓男子说，近半年来聊天时，郑捷会从游戏内容中提及要到地铁杀人，但不知道郑捷所言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21日返家后看见新闻才发现是真的。
一场惨烈的相逢，有被害者也有英雄
5月21日当天，郑捷先在东海大学附近的一个商店买了一把折叠刀，随后坐车到达捷运板桥站，这个站离他家也很近，仅次于江子翠站，是他熟悉的地方。
出站后，他和李姓初中同学碰面聊天吃饭。随后走向自己家的方向，但他没有回家，只是在离家只有两分钟路程的超市买了两把水果刀，离开超市后，他返回拿走了自己忘记的折叠雨伞。随后，他走向不远处的江子翠站，进入3号口，15点34分，他出现在监控中，先去上了厕所，然后搭乘地铁，一路到达国父纪念馆站，这段路程约需要二十分钟左右。
事后有人分析，他是在享受这个过程，“检阅事发前的平静”。
随后，他下车，到对面坐返回的车。16点20分，车出龙山寺站，郑捷开始杀人，他从倒数第二节车厢(一共5节车厢)杀起，用刺杀的方式，针对胸部和腹部要害。
4名死者中的3人当时都在闭目小睡。法医解剖发现，死者李翠云胸部近心脏位置身中一刀，伤及心脏及肝脏；解青云左胸中刀，直接穿刺心脏，再穿刺横膈膜及肝脏，手部还有抵抗伤；张正翰则是胸部遭尖刀刺入心脏；至于潘碧珠则是右肩中刀，伤及颈动脉、颈静脉，研判4人都因出血性休克死亡。而解清云手臂出现抵抗伤，应该是他被刺中心脏惊醒后追逐凶嫌，希望避免更多人遭受伤害，不料郑捷察觉解男起身后，立即回头朝他挥刀，解男闪避不及，用双手挡刀，才会留下抵抗伤，最后因失血过多，而倒卧血泊中。
右肩中刀的潘碧珠，则是发现郑捷行凶时起身逃跑，惨遭郑捷追杀，并从后方朝潘女右肩猛刺一刀，伤及颈动脉，造成大量失血。
潘碧珠52岁，在台北清洁工，平时坐捷运从三峡往返台北，不料搭上了死亡列车，而她死亡的第二天是她的生日，一家人已经准备好庆祝。
28岁的解青云，平常在捷运南京东路站附近的游艺场上班，结婚四年，和太太育有两名3岁和2岁的儿女，而且他也是家中的独子。其父亲一度无法接受，称“这么幸福的家庭被破坏”，强烈要求凶手和凶手父母负责，“教的什么小孩？”
26岁的张正翰是死者中最年轻的，他是成功大学企管研究所二年级学生，研究生即将毕业，接到台北某大单位的面试通知来面试，前景一片光明，却不幸遭遇毒手。
62岁的李翠云，中华电信退休的员工，平常独居在新北市的套房中，每周三都固定跟朋友聚会的她，这次参加聚会却被害。她被送到医院的时候仍有意识，在被抬下救护车的时候因为震动而大叫好痛，随后不治身亡。
四人倒地后，郑捷继续向前，先后砍过3节车厢。有一位倒地装死者惊恐发现，郑捷竟然还有回头来观察倒地者是否真死亡的动作。十多人倒在地上，剩余的二十多人，在第二节车厢处团结起来，用雨伞与郑捷进行对峙。后来发现的视频显示，一名男子举雨伞在最前面，鼓励大家“他过来我们就一起打他”，而其他乘客则大喊“走开”。这名男子后来被找到，是52岁的蔡先生，他也被称为“勇伞哥”，而实际上他当时已经挨了一刀，手臂肌腱断裂，全靠毅力支撑，不过他并不觉得自己高尚，他说自己也为自保，只是“正好在最前面而已”。
两站之间约5分钟，但若不算开关门时间则为4分钟，最后的对峙持续约50多秒，这可能是许多人人生中最漫长的50秒。
这中间有旅客按动紧急通话按扭，但没有来得及说话就被迫逃跑，最后，驾驶员是从门缝听到第一节车厢有人喊叫砍人，并从显示器看到人们奔逃才发现异常赶紧报警。
16点26分，车到江子翠后，大家逃出车厢，而郑捷随后也走出车厢，不慌不忙走上月台，走向人们，看样子还想继续砍人。这时候，一名39岁被称为“勇哥”的男子站出来大喊，“你有本事放下刀和我单挑”，随后郑捷走向他，被他用垃圾桶砸中，勇哥说自己其实一直在车上，逃出车厢后怕郑捷再伤人，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做”。随后郑捷走向车站二楼，看起来想要出站，
众多群众这时候团结起来，挥舞着雨伞、包和垃圾桶大叫。郑捷被逼到了墙角，他笑了一下，扔掉了手里的刀，一名叫陈风的62岁男子率先扑上去压倒他，随后大家一拥而上，郑捷被制服(一说是学过武术的陈风施展擒拿术夺刀，但有武术界人士认为其讲述的动作有误)。16点31分左右，警察赶到给他上了手铐。
明显减少的乘客和雨伞防身术
21日凌晨，郑捷被押出派出所送往分局，上千民众堵在门口大喊“人渣”要打他，最后几十名警察保护下他仍然被打一拳，口罩被打掉。随后的另一次移送也出现了类似的场景。
而东海大学随后发布的声明则是令人感动的，其文部分如下：
“我们第一次感受到新闻画面不只是消息事件，更是如此靠近生命与幸福的一切；江子翠永远不只是个地名，而是我们感同身受的时空；意外的伤亡者再也不会是新闻跑马灯的数字，他们是深深牵动我们悲悯与泪水的灵魂；同样的，郑捷同学不仅是一位去年暑假转入环工系的大二学生，一夜之间我们都发现了在东海的每一个人，无论忧喜胜败，都是我们的家人，我们爱着他们，却也不够爱他们……在社会上各种声音纷沓充斥的此刻，期盼我们都开始‘多走一步、多看一眼、多聊一句’，他可能是你缺课多次的学生、翘扫很久的室友、不太往来的同学、或只是一个闷闷不乐的脸庞，走出自己的城堡，给彼此一个开始的机会吧……东海大学有责任将遗憾转化生命的教育行动。”
捷运站里，事发后多了很多荷枪实弹的警察。而车厢里，睡觉和低头的人减少了。还有统计显示22日全日台北捷运全系统运量总计178.5万人次，比上周四的187.7万人次，少了9.2万人次，江子翠站则约少2900人次。车厢里，拿长柄伞的人越来越多，23日下午4点半，在江子翠站，三个女孩在等车，一个女孩说“我害怕”，另一个说“我们已经有三把伞了”。而电视上，正在教各种用伞打击手腕的防身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