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辣子,今天满四岁。自从他出生,我家的纪年方式就变了,基本上进入赛季模式:辣子元年、辣子二年、辣子三年、辣子四年。明天开始,就是辣子五年。
单反穷三代,养娃毁三观。举个栗子,昨天我给辣子打洗澡水。往澡盆倒完水之后,他用手推我:
“你走吧,到那屋去吧。让妈妈来。”
照我的大爷脾气,谁敢跟我这么说话呀?肯定是掉头就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但此刻我就得苦口婆心地说服教育:
“你看这水是不是爸爸给你打的?你脱下的衣服是不是爸爸一会儿给你拿去洗?大舀子是不是我给你的?你还要赶爸爸走,你有没有良心?”
辣子垂首不语。“有没有?不说话我咕叽你喽……”
“有。”
就是这样,大约在辣子心中,爸爸只是可有可无的生物。跟他说“爸爸要出差”,他说“没事没事,我们不去远的地方玩不就行了?”意思是死了张屠户,不吃混毛猪。
得空陪他玩。有时辣子欣然接受,有时他心情不好,小手挥挥:“你走吧。你也帮不上什么忙。”还得死皮赖脸候着他心情转好。
在辣子纪元,这样的人就是吃闲饭的,生活朝不保夕,随时有下岗之虞。因此有时被老婆甩上一句,哽心哽嗓,也莫可奈何。十篇好文章也抵不上陪辣子一下午。
上周在西安曲江寒窑,晚上,一对夫妻跟一孩子。妈妈哄着说:“给爸爸说,今天想爸爸没?”孩子不吭声。爸爸一甩手:“我替你说,没想!”气哼哼地兀自走了。我同情的目光跟了他几十米。
悲惨吗?有点。可是,人得适应环境,不能让自己一直悲催。朱自清先生是我太师祖,不过我对怹老人家的生活态度不是很赞同。朱先生有文章说,自己这一生,朋友就那么几个,老婆就那么一个,孩子一大堆,实在没什么味道。这也未免太苦情了,似乎走入《背影》的循环,老这样压抑焦虑也不是办法。
总之现在还没法改变辣子,他还没到为了一款新手机新运动鞋来讨好老爹的年龄,所以只好改变自己。首先要承认现实,现实是什么?就是在辣子这个团队里,我是能力不强的那个。能力不强怎么办?能力不强的员工又想不被炒,除了要跟老板有裙带关系,还要态度好。由于这个团队里都是裙带关系,就只能拼态度好了。
能力不强的员工最重要是安分守己,要明白自己的角色和位置。这事儿你是输在起跑线上的,没法破。在戏班里,人是角儿你是跟包,在公司里,人是CEO攻城狮,你是前台扫地老太,在皇家马德里,人是齐达内罗纳尔多,你就得是马克莱莱,不求名利地干些脏活儿。
今年三八节,辣子幼儿园开家长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三八节,来的很多是当爹的。轮到我讲话,我就说了说父母的角色,我说一个家庭像一支球队,根据特色分前中后场,孩子顶到第一线当前锋,父母分工不一定,但大多数情况下,当妈的是中场负责串连与传场,有时还要冲上去助攻。如果父亲注定只能踢后卫,那就得好好踢后卫,该补位补立,该放铲放铲,得分不争功,丢球不埋怨。
散会了,就有当爹的来跟我握手:“说得好啊。下次一块儿看球。”
听着,我并没说父母就该这样内外分工,只是限于环境与社会,不得不然。养娃是个独立的小宇宙,在这里你不行就是不行,别拿挣钱啊事业啊说事儿,更不能觉得太太管孩子多一些就是天经地义。新闻里常有那样的:孩子一出什么事,当爹的第一时间冲上去骂当妈的:“你是怎么管孩子的?”有本事你来管嘛,孩子也不是女方单性繁殖的!说这样话有这种想法的,不管多高地位多大财力,都是渣男,我以为。
所以,能力不强不是逃避的借口,只是现实一种。基于此,进行自我定位、自我设计与自我塑造。如果三观在这个小宇宙里行不通,那就毁掉重建吧。
这个团队里,能力不强的人,就得有当替补和碎催的觉悟。这里就不举栗子了,大概原则是,不决策,但领导需要意见参考时要勇于表达,不干涉,但外围的麻烦能解决就主动帮领导解决了,不抱怨,两位领导处于交锋状态时既要勇于站边,又要保持冷静,因为两位领导的心理与生理健康都必须得到保护,不然小宇宙就毁灭了……
那位说了:难道你的追求就是补锅救火?不对,在任何小宇宙里,人的最高追求都是自我价值实现。虽然不算是优秀的父亲,但我仍然是一位神圣的父亲。鲁迅先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这题目太大了,一般都是没当爹的人负责思考。我还是很现实地考虑“我怎样当好一头辣子爸”呗。
目测这份工作的前途,有三重境界:
一是宠辱不惊,相妻教子。辣子团队里我反正是唱白脸那位,所以倒不怕骨头轻。能让他自由自在的时刻越多越好,但违反基本价值底线的时候,总不能为了讨好儿子就放任不管吧。比如心情不好不想叫人是没关系的,顶多爹妈丢个脸,但给别人造成困扰和麻烦就不行了。
第二重是尽心竭力,保驾护航。社会多乱啊,人心多险啊。能躲着点儿就躲着点儿。有人说让孩子早点适合这个竞争社会,我倒觉得等等无妨,很多负面信息,其实可以通过间接经验比如阅读来获得,而年龄越大,内心越成熟越强大,抗病抗倒伏能力就越强。作为一个五岁半上学的赏识教育承受者,我还是喜欢慢慢来,三分养七分等。
第三重最难,我几乎不敢保证我能做到。辣子是我必须爱的人,而爱从来不会无缘无故,也不会无欲无求。所以这一关是“保持克制,不求回报”。这个意思就是辣子应该也必须成为自己的主人,当爹的无权也不必控制他的人生。
上次回成都,跟祖父说到他表哥汪曾祺的家庭。说到汪的父亲汪淡人先生,祖父说:“他是一个花花公子。”随意一句话,我却有一点顿悟。我们经常赞美汪氏父子“父子多年成兄弟”,但这桩美事的前提,是父子两人都不必为生计所迫,又有共同的爱好,可以一起度曲、种花、写字、作画……对彼此没有要求。我们想想《背影》,父亲事事帮儿子安排,买个橘子要亲自去,这怎么当兄弟嘛?
我希望等辣子懂事了,我俩之间能达成一个默契:容忍对方不完美。他不当孝子贤孙,我也不是廿四孝老爸。我不指望他光宗耀祖,他也别想着拼我这个爹。我不提“别人家的孩子”,他也别质问我为什么不赚大钱;有冲突我们坐下来聊,争取像辛亥年那样达成妥协。
我们共同生活在这个小宇宙里,各自独立,像两棵树一样并排站着,但不是靠着。
咱们一起努力吧,辣子。
作者:杨早,知名文化学者,作品有《野史记》等,正编《话题》系列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