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高本《红楼梦》后四十回,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人明知贾宝玉爱的是林黛玉,却自作聪明,铤而走险,使用“调包计”,安排贾宝玉跟薛宝钗成了婚;有红学家认为,林黛玉最关心的是拥有贾宝玉的心,拥有贾宝玉的爱情,而不是做贾宝玉的夫人(薛宝钗反之,她不在乎能否获得贾宝玉的心与爱情,只在乎做贾宝玉的夫人);据说如今大多数年轻男性,更愿意自己的结婚对象像薛宝钗,而不是像林黛玉……种种情况均指向一个结论:林黛玉不是一个好的结婚对象。
认为林黛玉不适合结婚者,可以举出一长串的理由,例如:林黛玉小心眼,为人尖酸刻薄;林黛玉多愁善感,总是哭哭啼啼的;林黛玉思想离经叛道,难以在现实社会存身;林黛玉太清高,不食人间烟火;林黛玉扶风弱柳,体质太差,福寿不永;等等。
客气一点儿说,这是读《红楼梦》不够认真细致所致;不客气地说,这是未经大脑的肤浅皮相之见。总之,是没有真正读懂《红楼梦》的表现。因为,事实上,林黛玉心眼一点儿也不小,为人相当宽厚;林黛玉多愁善感是事出有因,哭哭啼啼的缺点,并非不能克服。林黛玉的思想并不离经叛道,她在现实生活中颇有群众基础;林黛玉清高不假,但决非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林黛玉身体固然欠佳,但并非绝症,倘若能够跟贾宝玉的恋爱有个理想的结果——结为夫妻,她是有可能不夭亡的!总而言之,即使在对女性约束多多的封建时代,林黛玉也是完全可能成为贤妻良母的。其实,即使是在《红楼梦》时代,比起公认“贤惠宽厚”的薛宝钗来,林黛玉也是更加合适的对婚对象!
第七回,周瑞家的奉薛姨妈派遣,分送12支宫廷新样绢花,最后送至林黛玉处。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都有呢?”周瑞家的告诉她,各位姑娘都有,这两支是给她的。黛玉便冷笑道:“我就知道么!别人不挑剩的也不给我呀。”“周瑞家的听了,一声也不敢言语。”这是林黛玉进大观园后的第一次、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小心眼”“刻薄”表现,许多读者因此在心里给林黛玉的额头刻上了小心眼、尖酸刻薄的标记。其实这是不公平的。黛玉初进贾府,只有十三岁,还是个孩子。黛玉并非执拗顽固之人,她能接受他人的意见。初见袭人,谈论宝玉因黛玉无玉,发飙摔玉,黛玉为之歉疚伤心。袭人告诉她不必为这样的事情伤心,因为“将来只怕比这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黛玉伤感不过来。这时,黛玉道:“姐姐你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第三回)态度很谦和。那样的情节,读者应该从另外的角度加以理解。那就是脂砚斋所说的:“在黛玉心中不知有何丘壑。”天真直率,是黛玉的可爱之处。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为博贾母欢心,作种种滑稽可笑表演。见刘姥姥手舞足蹈,黛玉嘲笑道:“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第四十一回)不满于刘姥姥一句话,使惜春告一年的假去画大观园,黛玉又说:“……他是那一门子的老老,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第四十二回)这大概都是林黛玉尖酸刻薄的有力证据。但是,请别忘了,黛玉说这些话的时候,别的小姐都是认同的,“众姐妹都笑起来”,“大家都笑起来”,没有一个人觉得黛玉过分的。就连素以宽厚著称的薛宝钗,也接着黛玉的话说:“……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画出来了。亏他想的倒快!”同样的态度,刻薄归黛玉,宽厚归宝钗,明显不公平。
第二十二回,看戏的时候,贾母说一个戏子的小旦扮相像一个人。心直口快的史湘云,说出了像林黛玉的话。这惹得黛玉大为不满。这个事情今天读者难以理解,因为,如今的演员明星是令人羡慕的对象,不同于《红楼梦》时代,戏子的地位很低。把一个贵族小姐跟戏子相提并论,带有侮辱性质。这件事,刻薄的不是林黛玉,是史湘云。
青蝇点素,清白者易受玷污。黛玉的“坏名声”,有一部分是他人诬蔑、陷害所致。第二十七回,小红、坠儿密商跟贾芸交换手绢作定情信物,被扑蝶的宝钗于无意间听到。宝钗使“金蝉脱壳”计,嫁祸于黛玉,故意放重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结果,小红、坠儿以为林黛玉听到了她们的谈话,担心“嘴里又爱克薄人”的黛玉对她们不利。
黛玉给人强烈的“小心眼”印象,主要根源于她跟宝玉之间的一次次怄气,龃龉。例如,第二十回,史湘云到了贾府,黛玉得知宝玉从宝钗处出来,便冷笑道:“我说呢!亏了绊住,不然,早就飞来了。”宝玉说:“只许和你玩,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到他那里,就说这些闲话。”黛玉道:“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还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便赌气回房去了。其实,这种对话,这种情节,在恋爱中的男女之间,是再寻常不过的。
宝黛恋爱过程是《红楼梦》重点描写的情节,始终被放置于显微镜下,因此显得黛玉格外敏感,难伺候。认真论起来,黛玉不过是为了验证自己在宝玉心目中的地位,无可厚非,而宝玉则负有相当责任,他一贯喜欢玩暧昧花心。经过几个回合的争吵之后,黛玉确认宝玉爱的是自己,她就安静下来了,再也不跟宝玉怄气。第四十五回,黛玉跟宝钗和好,第四十九回,黛玉跟湘云和好,从此心无芥蒂。谁曾见过宝玉跟宝钗、湘云这两位小姐之外的人争风吃醋?宝玉吃丫鬟嘴上的胭脂,跟丫鬟们的种种亲昵举止,黛玉可曾有过丝毫的介意与不满?候补小老婆袭人没有这个肚量,可以肯定,宝钗、湘云也没有这个肚量。
黛玉的“小心眼”和“尖酸刻薄”,经常是因误读所致。误读的原因是,世人缺乏幽默感和情商这两种东西。换言之,许多人不懂得欣赏黛玉语言的幽默,不懂得领会黛玉含蓄的关心方式。
第八回,在薛姨妈处,宝玉要喝冷酒,宝钗教育他热酒有益、冷酒有害的道理,宝玉就接受了,“令人烫来方饮”。黛玉见状,借雪雁受紫鹃指派送小手炉一事,打趣他:“也亏了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呢。”由此可见,黛玉平时没少关心宝玉,只是宝玉对黛玉的关心方式不太能够领会。难怪脂砚斋要在这里特意指出:“要知尤物方如此,莫作世俗中一味酸妒狮吼辈看去。”实际上,黛玉的话,主要是为了打趣宝玉,说着好玩,并非一味地吃宝钗的醋。
黛玉夜访怡红院,吃了闭门羹。事后宝玉向她道歉,黛玉趁机说:“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论理不该我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可就大了。”这样的话,不同的人,理解的时候,是容易各有侧重的。脂砚斋认为黛玉用“姑娘”指称丫鬟是“不快活之称”,显然偏于严肃了。说时“抿着嘴儿笑”的黛玉,重点是在取笑宝玉,不是为了表达对丫鬟们的不满之情,更不是希望宝玉教训他们。
黛玉待人处事的宽厚,《红楼梦》均以曲折、隐形的方式加以表现,因此,很容易为一般读者所忽略。晴雯让黛玉吃闭门羹,那么伤心,事后却未见黛玉对晴雯有丝毫的不满情绪和报复行为。王熙凤带着王善保家的抄检大观园,宝钗在得到豁免之后找个借口搬出了大观园;探春为了保护自己的丫鬟,大闹一场,甚至扇了王善保家的一记耳光;胆小的惜春,为了撇清自己,竟然要求严惩自己的丫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迎春、一味憨厚的李纨,根本没有惊动,事后也未见任何表示;知道事情、仍能淡然处之的,只有黛玉一人。整个过程,黛玉一言未发。从丫鬟紫鹃笑着接受抄检、质疑(因为在她的箱子里翻出了一些属于宝玉的东西)看,黛玉对王熙凤一干人到潇湘馆的翻箱倒柜行为,并不反感(第七十四回)。这跟早先的宫花事件,事关宝钗、湘云“金玉良缘”的伶牙俐齿,判若两人。
有个事情可用来反衬黛玉伶牙俐齿背后的宽厚无心机:薛宝钗、薛姨妈先后表示自己疼爱黛玉。第四十二回,宝钗:“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笼笼罢。”第五十七回,薛姨妈:“……我和你姐姐说,心里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薛姨妈疼黛玉的理由有两个,一个是“无依靠”,一个是“为人做事配人疼”。宝钗一句“众人爱你”,薛姨妈一句“配人疼”,都不是客套虚语。可惜的是,不少读者像赵姨娘那样“喻于利”,而非“喻于义”,把黛玉跟宝钗作对比,得出结论:喜欢宝钗,讨厌黛玉。宝钗送了点她哥哥从南方带来的土物给贾环,就让赵姨娘受宠若惊,激动地跑到王夫人那里显摆(第六十七回)。殊不知,宝钗可能会神不知鬼不觉构陷他人,而黛玉充其量只会用言语让人一时间面皮发热。
不少读者可能会觉得黛玉经常无理取闹。其实,除去为了跟贾宝玉确定恋爱关系的那些误解、口角之外,黛玉的表现基本上是知书识礼的。举个例子,第二十回,袭人因身体欠安,没能及时起身接待赌钱输了心情不好的李嬷嬷。结果,李嬷嬷发飙,大骂袭人。背后,黛玉笑着对宝玉说:“这是你妈妈和袭人叫唤呢。那袭人待他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揎他,可见老背晦了。”当面,黛玉跟宝钗一道劝李嬷嬷:“妈妈。你老人家担待他们些就完了。”你看,息事宁人,黛玉也很在行。
黛玉比宝钗强的地方是,她不会昧着良心说谎——金钏跳井,宝钗为了安慰、讨好王夫人,公然撒谎,施小恩惠,令人不耻。第八回,黛玉打趣完宝玉听宝钗规劝不喝冷酒比圣旨还快后,回复薛姨妈为送手炉的丫鬟辩护,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那不叫人家恼吗?难道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儿的打家里送了来?不说丫头们太小心,还只当我素日是这么轻狂惯了的呢。”冰雪聪明的林黛玉,有什么人情世态是她所不懂的!黛玉的问题是,非不能,不为也。只要愿意做,一定会比王熙凤做得好,薛宝钗也未必是她的对手。
第五十五回,王熙凤病中认为黛玉和宝钗两个是管理贾府的人才,但是,“……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家务事。况且一个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也难十分去问他。”凤姐对宝钗的判断是符合事实的,但对黛玉,她显然了解不够。第六十二回,探春代理管家期间,实行改革,宝玉跟黛玉谈起此事。黛玉说:“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话她担忧太多,说:“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黛玉听了,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由此可见,黛玉其实是有心人。倘若日后她跟宝玉结婚,完全有可能、有能力替贾府管好家。
依我看,林黛玉、平儿、紫鹃搭档,是贾府最理想的管家班子。黛玉的智慧正直,平儿的周全无私,紫鹃的忠诚执着,远胜凤姐的贪婪毒辣、王夫人的暗愚平庸、贾母的诸事撒手,也远胜探春的偏激直接、李纨的憨厚善良、宝钗的世故怕事。
表面上看,宝黛恋爱,黛玉总是挑事的一方,宝玉是无辜、包容的一方。其实不然。黛玉的挑事,多半是“金玉良缘”之类传统观念和宝玉本人言行的暧昧、花心所致。宝玉最欣赏的是黛玉的省事:从来不拿功名利禄之类东西要求他。这是宝玉身心最大的解放。这种解放在宝钗那里,是不可能得到的。除了这个之外,对于宝玉跟丫鬟间亲昵举止的视若无睹,也是宝玉所需要的解放。第二十一回,宝玉当着黛玉的面,拿湘云用过的水洗脸,并且让湘云给他梳头,黛玉没有任何意见。倒是袭人看不惯,跑去跟宝钗抱怨,说“姐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儿”。宝钗思想观念中的名缰利锁,会让宝玉感到窒息。注重精神自由的男性,肯定都会觉得,跟黛玉谈恋爱,要比跟宝钗过日子轻松,愉快一百倍。
黛玉因为多愁善感,给人一个印象:不是在吃药,便是在流泪。实际上,黛玉对宝玉的关心和照顾,仿佛润物无声的春雨,细微而体贴。第八回,在薛姨妈处喝完酒要回去,丫头给宝玉戴斗笠,不合宝玉之意。当时站在炕沿边的黛玉让宝玉过去,“黛玉用手轻轻笼住束发冠儿,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把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手法麻利。另外,宝玉带的香囊,是黛玉亲手做的,宝玉与生俱来的通灵宝玉的缨络也是黛玉编织的。可见,黛玉不但诗写得好,生活上也有照顾宝玉的能力。第二十回,宝黛大吵之后,和好之际,黛玉不是像一般小心眼女子那样,先满足自己的找补心理,而是嗔怪宝玉冷天里脱了披风,不懂得保暖,让她替其担心难受。表达的,是对宝玉的关心。
爱的方式,黛玉跟宝钗截然不同。宝钗的爱是强加式的,将自己的名利观念强加给宝玉,而黛玉的爱是微讽式的,给予宝玉充分的尊重。黛玉并非像前人所说的,是陶渊明一类隐逸人士。相反,她对世事是有清醒认识的。上边举过关于探春改革的谈论,是一个例子,这里再举两个例子。第十九回,黛玉见宝玉左边腮上有纽扣大小的一块血迹,便欠身凑近前用手抚摸,问是谁的指甲划破的。得知是替丫鬟淘胭脂膏时溅上去的,“黛玉便用自己的绢子替他擦了,咂着嘴儿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就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作奇怪事新鲜话儿学舌讨好,吹到舅舅耳朵里,大家又该不得心静了。’”第三十四回,因为跟忠信王府的戏子琪官交往,宝玉遭父亲贾珍一顿毒打,袭人、宝钗看望他时说的分别是“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到这个分儿”,“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都是恨铁不成钢的指责体,而黛玉则是哭泣之后的一句“你可都改了罢”感同身受的关切体。
其实,用意都差不多。想起一个北风跟太阳打赌的故事:看谁先让地面的行人脱下身上的衣帽。北风狂吹,行人紧紧捂住衣帽;太阳渐渐加温,行人却自行脱下衣帽。自然是,太阳获胜。宝钗像北风,黛玉是太阳。黛玉棋高一筹。第三十二回,宝玉讨厌湘云用“经济”说教,他声明道:“林妹妹不说这些混帐话,要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比宝钗、湘云高明的地方是:不说。不说不等于不想。一个认真思考过贾府收支问题的聪明人,不可能闲时不想一想自己的生存之道,自己婚姻的现实基础问题。
读到这里,一定会有不少人提醒我一点:林黛玉的身体太差,很可能有生儿育女方面的困难。没错,林黛玉初进贾府时就说了,“从会吃饭时便吃药”,“经过多少名医,总未见效”(第三回)。但是,据宝玉说,黛玉之所以弄了一身的病,“皆因都是不放心的原故”,只要能放宽心,她的病是可能会好转的,至少不至于一日重似一日(第三十二回)。黛玉的病,是否宝黛婚姻的死穴,迹近莫须有,如同“金玉良缘”,信之则是,不信之则不是。
从故事情节上讲,元春的意见(偏爱宝钗),起了重要作用。从情理上讲,王夫人的平庸和私心(包括价值观念、亲缘关系、家族利益),是更直接更实在的原因。宝黛爱情的悲剧,是浪漫主义的悲剧。原因是,这世上浪漫主义总是少数派。当原本属于私人的事情,被当作公共事务进行处置时,少数派必然在劫难逃。
作者:丁启阵 北京外国语大学中文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汉语音韵学和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