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河南省安阳市内黄县高堤乡冉村,一座被称作“中华武魂园”的奇特建筑拔地而起,在这座建筑里,有雕像、剑林、“华夏哭墙”等等,还有诸多用各种形式呈现在世人面前的溢美之词,歌颂一位“带领汉族人民恢复华夏威仪”,并建立起“清廉政治”的“民族英雄”,而这位姓冉名闵的“民族英雄”从鲜为人知到被广泛炒作,少说也有十多年光景了。
然而这位冉闵真的是“建立清廉政治的民族英雄”么?
冉闵是十六国时人,冉村正是他的故乡,冉村居民许多都是他的后裔,替祖先争“历史地位”,心情自可理解。不过冉闵被捧为“民族英雄”的最大“功绩”,是推翻羯族建立的后赵,重建了最初叫“卫”,后来叫“魏”的,由汉族人(也就是他自己)当皇帝的短命国家,并在公元349年下达“杀胡令”,一举“歼灭”了20多万“五胡”。
不过这些“五胡”本就是他这个当时还挂名后赵丞相、后来当了“大魏皇帝”的“民族英雄”的子民,他的“战绩”并非成就于战场,而是靠行政命令进行自上而下的屠杀,且屠杀过程中“高鼻多须者滥杀无算”,这种针对平民(还是自己治下平民)不分青红皂白的杀戮,是不折不扣的暴政,又如何谈得上功绩、谈得上“民族英雄”?就不用提这位“大汉民族英雄”在称帝前一年还姓羯族的国姓“石”,能攀上高位,是因为不仅替后赵杀人掠地,更拜了石氏为父祖的史实了。
至于“清廉政治”则更无从谈起:冉魏帝国从“卫国”算起,也只有自永兴元年(公元350年)正月至永兴三年(公元352年)四月的短短两年零三个月历史,在这短短两年零三个月里,由于盲目推行“杀胡令”和此后不断的征战杀伐,名义上在冉魏统治下的青、雍、幽、荆诸州原居民和迁徙移民因恐惧战祸,或背井离乡,踏上迁徙之路,或扶老携幼,迈上返乡旅程,牵扯期间的人口多达数百万,这些人在途中饥寒交迫,辗转沟壑,不仅被各路兵马所侵害,他们自己也迫于生存压力“自相杀伐”,死亡超过半数。可以说,这样的一个“帝国”,完全处于无政府、无政治状态,又哪里谈得上什么清廉不清廉?
比廉政糟糕的是惰政,比惰政糟糕的是贪腐政治,比贪腐政治糟糕的是暴政,而类似于冉魏帝国的无政府、无政治状态,就简直是比暴政更等而下之的“无政”。这种“无政”并非仅仅对地方、民众构成伤害,也同样会伤害“帝国”和统治者自身,因为“无政”必然导致政权和君主对地方郡县、辖下民众的失控,造成赋税无着,征发无由的“悬空”状态,令整个国家处于“马背状况”,并最终走向覆灭。
冉魏的命运轨迹正是如此:“杀胡令”仅仅执行了几个月便难以为继,冉闵不得不任命自己的儿子冉胤为大单于,统领劫后余生的少数民族以示安抚,却既没有必要的救济行为,又未对心怀仇恨怨怼的“降胡”保持必要戒备,结果当后赵残余势力起兵,自己出兵抵御的关键时刻,“降胡”借机发难,导致冉魏惨败,元气大伤,连大单于冉胤也死于非命;他大权在握便急于称孤道寡,匆匆打出“中土英雄”的旗号以为号召,并遍告东晋等国分庭抗礼,孰料中原汉族官民对他“认贼作父”的前科记忆犹新,对他的政治治理能力不敢抱有信心,一旦摆脱后赵的羁绊束缚,便纷纷向仍打着熟悉旗号的东晋靠拢,而匈奴、羯族等少数民族又被“杀胡令”杀怕,对冉魏持敌视态度,原本被后赵压制的鲜卑、氐族、羌族等势力,见中原大乱,也纷纷骚动,或割据自雄,或趁虚而入,后来在北中国相继称霸的前秦苻氏(氐族)、后秦姚氏(羌族),都在此时割据一方,而此前僻处辽东的鲜卑族慕容氏,则索性兵临城下,并最终要了冉闵及其冉魏帝国的性命。
据《晋书.载记七》和《资治通鉴》等记载,冉闵在永兴三年正月尚能率兵八千,攻下后赵残余势力的大本营邺城(今河北临漳西南),但此后他却因为缺乏粮食和兵力补充,只能“游食常山、中山诸郡”,这些地方名义上仍是冉魏帝国的领土,他这个冉魏皇帝却得不到丝毫供应,而只能用这种近乎抢劫的办法维持一支人数不多军队的生存。三个月后,当鲜卑慕容氏慕容恪的军队兵临城下时,冉闵不顾周围将佐们“论持久战”的苦劝,执意决战,令失望至极的将佐们纷纷自杀。平心而论,身经百战的冉闵何尝不知敌强我弱(慕容恪军二万且士气高昂,冉魏军不足一万且饥寒交迫),但一个只剩下“马背状态”帝国的皇帝,又如何能靠“游食”,在疮痍遍野、四境皆是劲敌的中原险地,和兵强马壮的强敌们持久周旋?最终,这位在中原沃土一手缔造出“无政”业绩的“民族英雄”,在一场毫无胜算的困兽之斗中全军覆没,被鲜卑人擒杀,他那浮萍般的冉魏帝国,也仅比他这位“大魏悼武冉天王”(极富讽刺意味的是,这个当今隆重纪念“民族英雄”者念念不忘的“尊号”,居然是擒杀他的鲜卑人因担心恶鬼作祟所赠)多存活几个月而已。
在混乱的十六国时期,因为“无政”而最终陷入“马背状态”的国家并非只有冉魏一个,如匈奴族建立的前赵、大夏,最后都是因陷入这种状态而亡不旋踵的,而“马背国家”又无一不是政治最黑暗、最腐朽的,因为这样的国家除劫掠盘剥外几乎无法维持生计,一天不如此,则随时会陷入既无充饥之粮,又无御敌之兵的绝境。
追根溯源,“马背状态”无一例外系“无政”所致,而“无政”的根源,则是“愚政”、“乱政”和暴政。
比如前赵,陷入“无政”状态的节点,是刘曜光初十年(公元328年),刘曜所帅前赵军主力在洛阳城西会战中大败给后赵军,刘曜本人被俘,但病灶之隐伏,却早在其即位时便已注定:由于幅员狭窄(史称刘曜的疆土“东不逾太行,南不越嵩、洛,西不逾陇坻,北不出汾、晋”,即指占据陕、甘、晋、豫等省的各一小部),财力枯竭,他在境内采取竭泽而渔的做法,以征发代替赋税和徭役(这几乎意味着一切掠夺都是官方的、合法的),境内华、夷人口连同男女老弱,最后仅剩三百多万,却动员了二十八万五千的远征军去和后赵国主石勒决战。可想而知,如此不顾一切地蛮干,即便暂时获胜,兵员补充、后勤给养也难以为继,更无法持续维持一支庞大的军队,并保持其士气和战斗力,一旦主力覆灭,残余的躯壳除了“马背化”外只能坐以待毙。
又比如大夏,这个历史上匈奴人在中国境内建立的最后一个完整国家,从开国君主赫连勃勃起,就事实上执行着“举国马背化”的政策,这个国家在立国之初,军事上连连获胜,控制过不小的地盘,也曾在这些地盘上设置州、郡、县,任命州刺史、郡太守和县令长等名目和其它国家相仿的地方官,但这些地方官实际上不过是一支支占领军的军事长官官,所谓州、郡、县的名目,只和长官的职务有关,本应管辖郡县的州,本应管辖县的郡,实际上都不能行使名义上存在的职权,所谓“刺史”、“太守”,不过大小不同军事据点的主人,而这个军事据点叫“州”或“县”,看的是据点大小、兵力多少,而非政治、财政、赋税。大夏的三任君主(赫连勃勃、赫连昌、赫连定)每次攻城略地后,总是忙于把新征服地区的人口迁徙到自己牢牢控制的据点,逼迫他们从事劳役、服兵役,而这些居民辛苦经营的家园、积攒的私产,则被掠夺一空。
在赫连勃勃看来,没有什么“政治治理手段”比他这种方法更高效、更畅快的了:只要能不断打胜仗,他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兵力和劳力,既不用胼手胝足地去男耕女织,也不用绞尽脑汁去制订赋税政策,思忖生财之道。在他兵力强盛期间似乎也确是如此,被他强征来的各族劳力,在高压威逼和死亡威胁下,为他和他的家族、军队制造了当时最精巧先进的兵器,更在一片荒漠上建起壮丽坚固的都城统万城(今内蒙古乌审旗南纳林河乡与陕西省靖边县红墩界乡交界处,无定河北岸流沙中的白城子)。但这种自始至终的“暴政+无政”,让貌似强大的大夏只能胜而不堪一败,赫连勃勃死后,继位的赫连昌面对强敌北魏,最初依然多次获胜,但承光三年(公元427年)一败便不可收拾,次年赫连昌被俘后,最后一任君主赫连定尽管号称能征惯战,手中也依然掌握着一支强大的军队,却只能沦为到处“游食”的“马背国家”,在颠沛流离中吞噬了弱小的西秦,更西渡黄河,准备去劫掠另一个弱国北凉,最终在这种国家不似国家、土匪不似土匪的“马背状态”下,被吐谷浑汗国暗算消灭,从赫连勃勃算起,这个几乎从建国开始就“无政”的“马背国家”,仅存在了25年。
应该指出,十六国时许多少数民族建立的国家,之所以会很容易陷入害人害己的“马背状态”,往往是因为其建国前仍处于部落游牧状态,本身政治经验匮乏,对筑城定居、依靠农耕赋税生活的国家模式不习惯、不适应,又因本民族人口稀少而汉族人口众多,长期处于一种疑神疑鬼、缺乏自信和安全感的心理状态,在这种状况下,他们往往要么拿部落的一套生搬硬套到治理新国家、新臣民上,要么因一时挫折或紧急需要,驾轻就熟地走上竭泽而渔、劫掠征发这条最简单痛快、也最害人害己的暴政、“无政之路”。
与这些少数民族相比,“大魏悼武冉天王”是汉族人,且经历过政治相对井井有条的后赵石勒时代,完全有条件采取更理性、务实、有效的政治治理战略,“乱世之民易治”,饱经战乱的中原民众,原本是最容易满足、最容易安抚的。而冉闵却采用了和同时代最残暴、最荒唐落后政权如出一辙的“无政”策略,可以说,其性质之恶劣,较诸刘曜、赫连勃勃父子等,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作者:陶短房,知名专栏作家、评论人。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
扒开陶短房的内心,撕开陶短房的背景,看他是什么属性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