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妈突然对我说:“不要叫我‘姥姥’了。”
我随口答应,没当回事儿。
——不叫姥姥叫什么呢?从小年落地起,我每天都在:“姥姥,你过来看她是不是发烧了?”“姥姥,奶粉吃完了没?”习以为常。如果运气好,每家都有个奶奶或姥姥,全家人都异口同声这么叫她。
但是她终于跟我不高兴了:“都让你不喊‘姥姥’,你还要喊?没有别的称呼吗?”
我吃了一惊:“那喊什么?”
她老大白我一眼:“喊我‘妈’。哼,我又不是你姥姥。”上阳台去,给种的菜浇一圈水拔一圈草,心平气和了,出来跟我说,“听着像很老很老了。”
呀,原来我妈也是女人,不愿意被人当作“很老很老”。这仿佛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妈除了是妈妈和姥姥之外,还是个女人。
她对我来说,就是妈。
我记得她给我喂奶——我人生的最初记忆,是睡在托儿所的小床上,哺乳时间,大批女工涌进来,顿时周围一片白花花的大奶子。也包括我妈,抱我入怀,宽衣授乳。看到妈,觉得值得哭一场,我就扯开嗓子哭起来……
我问过我妈,我们三姐妹都是一出产假(当时产假一个月吧,她也记不清了)就被送了托儿所,每天上下午,各有一次哺乳时间。但我总疑心我其实是看到过别家小弟弟小妹妹的喂奶,再加上道听途说、支离破碎的想象,虚构了记忆。
我还记得她做饭:昏黄灯下系着围裙的背影,不知多少文人墨客歌颂过;过年时我们都在看春晚,她在厨房炸翻饺、丸子,包饺子——很不幸,我自小挑嘴,丸子和饺子我都不吃,她总是边教训我边为我准备其他吃食;我上中学时,每天六点多上学,晚上七点多到家,记忆里的天色永远晦暗不明,起床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她,放学后看到的也是,她总是端着饭菜从厨房出来。
我当然也记得她做针线。埋首在缝纫机上的背影,轧轧轧,布片流水般地滑过。她试图教我,我被大针刺穿过手指后就再也不肯学了。现在她眼神不好了,但还没放弃缝缝连连,戴着老花镜,把我一件件曾经的少女华服改给小年穿。
如果是写作文《我的妈妈》,写完她的慈爱,就得笔锋一转,写她如何教育我了。
我上初一起就开始写小说,她半忧半喜,最后还是决定上大学图书馆给我借小说,以中年知识分子的眼光,理所当然地给我借世界名著,我十三岁,已经在捧读《神曲》。
她还给我做过性教育:总之就是我不知道胡写了些什么,无非就是些情情爱爱。她看到后,直接被吓坏了。惊魂甫定后,于是吞吞吐吐、语焉不详地给我讲了发育、第二性征、初潮……关键是,我当时已经初潮至少三年了。
这是大部分妈妈的人生吧:生育、家务、教养孩子,无始无终,是每天的日常事务也是一生的规划。永无宁日,却实在算不得丰功伟绩。孩子们天然依赖她,也知道要感激——但知道是一回事儿,心里还是觉得:妈妈就是这样的。]
但,其实,她不仅仅是一个母亲。
她是60年代的大学生,一流工科院校里罕有的几个女生,从来都是拿全5分,唯一4分的就是俄文。顺带说一声,2012年,我陪她参加大学校友活动,真正见识了老一代知识分子的风采:一个个耳聪目明、逻辑清晰、通情达理。他们每个都是学霸,但我总觉得,我妈比他们都优秀,因为除她以外,所有女生都来自城市,大部分本身就是书香门第,她是唯一的乡下女生,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
不谈学历,也能看出我妈的聪明:她无师自通,学会大裁大剪,给大衣上袖子这么难的活计她一看就会。我小时候,邻居有新嫁娘,就请我妈去做衣服;她从杂志上看到日式大衣柜的照片,就和我爸通力合作,自家打了大衣柜,用到现在还没垮;小年五六月,要加辅食,我只会把手边的几本育儿宝典都读一遍,她听着听着若有所悟:“这几本书都提到要吃豆类,其实就是为了胚芽嘛。”我大惊:胚芽是什么;但凡地线火线、热处理、材料加固……她总是不经意间,说出她五十年前的专业知识。
这么聪明,为什么事业上毫无建树?
当然是时代之故:她一毕业就被分配到工厂做技术员,大锅饭下大家都是混饭吃。终于有机会去做科研,闭关锁国的前提下闷头干,一改革开放就知道了:这东西五十年前日本人就弄出来了。后来又去大学做科研,仍然接触不到第一手资料,做了四年后发现,美国人早就宣布,这玩意儿二百年内是做不出来的。
但如果我诚实,我得说:是因为我,我的姐姐们。
我们三姐妹挨得很近,又没老人帮手,我妈说当时“忙得裤子都提不上”。等我们稍微大了一点,国家恢复高考了,她看到同事们精心培育孩子,好不惭愧,也打定主意,要让我们上大学。
三份衣服饭食、三段青春期、三种截然不同的性格、三场叛逆、争斗、不省心……比如我自己:我高中时言行怪异,老师跟她建议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她听了极为伤心,梗梗于怀,觉得老师错看了我。够了够了,千手观音都应付不来。
耶稣新语录:一仆二主,人莫能为,人不能同时供奉事业及儿女。她选择了我们,对于工作,就只能做到兢兢业业而已,更高追求是奢望了。
五十过后,她一直想争取正高职称,大费周折,还是以副高退休。我那时已经工作了,有年轻人的不可一世,一方面心疼她的黯然神伤,一方面也有点儿不以为然:就算评上了,能多几个钱?有意思吗?
当然有,这是一个人一生的职业肯定。
但,我妈的终生职,其实是“母亲”。
我开始根本没想到,生儿育女需要这么多时间心力精力脑力,令人身心俱疲。我一直记得小年13天的黎明,我彻夜哺乳,终于不支地倒在床上,一想到这样的日子无穷无尽,几乎起心马上从窗子里跳下去。
我是很差劲的母亲,我看着左邻右舍,对孩子的精心致意,一年级就在上奥数,只能瞠目而已;我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六七岁就崭露头角,语数外300分,文能拉小提琴,武能跳绳一分钟140,无限自责却实在无能为力。
因为,我也有自己的一摊事:写作对我始终很重要——虽然在小年出生之后,它退居第二;我还想享受人生,饱腹、纵情、尝试各种可能性。我自私地,不肯为了孩子完全献出自己。
我百分百地认可:对孩子来说,最好的母亲就是我妈这样,智慧正直,无限付出,接近放弃自我。是从我妈身上,我才懂得爱的广大与包容:因为你是我爱的人,你做的一切我都认同。她未必认同我的人生观,却接受了我所有的重大选择。
但我,做不到。
而另一个角度,如果我做到了,我妈会高兴吗?陈丹燕写的《初为人妻》里面提到:她的妈妈打电话给她,说:“你不要丢了自己拼命建立起来的事业。”我相信,这也是我妈对我的期望。她乐意我有所成就,也乐意我活得开心。
而她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叫她姥姥,她不喜欢自己被看得很老很老。
作者:叶倾城,作家,湖北作家协会会员。《读者》的签约作家,其作品在诸多报杂志中有很高转载率,著有《情感的第三条道路》、《住在内衣里》、《我的百合岁月》等多部散文集,《原配》、《麒辚夜》等多部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