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季节天候变幻无常的初春，分不清冷热。冬天寒气犹沁骨，而空气中飘拂的暖意阵阵袭人，油然升起的碧绿期待，在树梢偶发绿意中得到慰问，尤其是枯枝闪现的翠华，摇曳在古老建筑群中，愈是增添了穿越古今的梦幻实境。
想像中，日本京都盗取的唐宋文明，该如何魂归故土？
走入上海朱家角河岸边，又转进代代出文青的绍兴会稽山，修复中的古城楼，如真似幻，脑海里浮现历代名家吟咏的画面。原来，浪漫需要绝对的情境。
“倾斜的梁柱，倒挂的橼角瓦片，腐朽的雕花窗台，缺口的神话故事石臼，破碎的祥云纹饰，折断的卯榫……”无一不是中华文化乡愁，七零八碎地演说着辉煌史迹，千秋家园已如梦？
从事绿化工作三十年而因缘凑巧收藏古楼建筑残片的他说：“我的梦想是恢复宋朝书院的教育环境，家庭式的知识吸收氛围，让居家气场更有生活的动能，随时让每个人从大自然里学习到宝贵的生活经验。”对照古人生活智慧，教学相长，从小到老，阖家欢乐学习，共同成长。美，是分分秒秒的必要享受，随手把玩着一室古器：“我希望能恢复古人的生活美感，体现自己的民族文化，融入在真实的生活教育里。”
这个梦想看似家常，却要如何实践？一旁聆听的几个人相顾无言，似乎是都认为不可能，除了才过半百的绍兴人士秦同千先生。抢救古文化，从硬件到软体，缺一不可，让人望而生畏的浩大工程。
出于草根乡情的收藏，只为缅怀古人精雕细琢的风华，一骨脑儿全收下地堆着，不知如何是好，却又不忍放任过往文明的败坏逝去，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在这除旧布新的年代，有谁愿意住在雕梁画栋里吟咏叹息古老的智慧？
1988年在上海承接老外居家绿化工作期间，见识到时尚居家装饰中，竟然布满着中国人丢弃的锅碗瓢盆或板凳与五斗柜，全然不突兀地中西合璧古今交会。“外国人都能把中国文化废墟变成艺术精品，放置在生活里欣赏，而我们却要在外人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精彩。”秦同千受到极大的异文化冲击，从此开启收藏古老居家用品的漫漫长路。由于你丢我捡之故，好坏参差不齐，所谓的精品，纯然是抢救古建筑废墟中的意外收获。
书画瓷器古文物，容易收纳，而庞然大物的古建筑与室内家具，来者不拒地收藏，对常人来说，已达恐怖境界。单单是运输、保管与修缮，便是相当可观的人力物力资源。
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之交，以其无真气也。”这话让秦同千找到了背靠。纵容自己上瘾症的收藏癖好，他说：“我只敬佩两种人，留下笔墨和建筑的人。”他认为古建筑蕴藏着中国传统思想精髓，对人心有循循善诱的生活教化作用。“捡拾草根文脉，敬畏乡土文化，传承人文精神。”只买不卖，让这桩二十多年的收藏之路，累积了相当壮观的面貌，成为经年累月自我喂养的使命。
在这些收藏品中，他学会：“做人的道理，人要有敬畏心，古代工艺，焦躁的现代人远远无法企及。”
雕琢福禄寿囍的蝙蝠、鹿、兔与喜鹊和吉祥瓜果花卉与凤凰麒麟等富贵图腾；品古今臻至善的老旧楼房、砖片与瓦墙。一片片地拾回修缮，堆积得无处可藏，只得回熟悉的老家绍兴，开辟山野，仰赖世代依偎的乡民看管。既然是别人丢弃的房舍残片，也不怕人偷窃，至于那需要大库房藏匿的整排老床榻，单只是移动都困难重重，便更无须担忧守护了。
想起认识二十多年的建筑师老友，长年两岸往返贵州游历，随手捡拾少数民族弃置的生活工艺品，亦已堆积得引起西方各大博物馆的觊觎。偶遇有人拆楼，便赶忙拦阻买下，另租地迁移。在不断拆迁的过程里，让学生参与装卸细节，从而学习古老传统建筑结构，记录失传已久的木工技法，且拍摄整个过程整理为纪录片，以为教学之用。虽然为放置这座古楼伤透脑筋，期间被追赶多次，始终无法找到收容之处，然多次来回拆卸装置修缮过后，师生间的心领神会，却已是永恒的宝贵记录，早已物超所值。
古建筑保护法规的缺失，在两岸三地成为无法补救的遗憾，许多人为追求新生活，愤而焚毁祖传老宅，让许多建筑专家们搥胸顿足。即便是当代著名的时尚建筑师，亦需古老工艺的养分，激发精致化的新潮创意。
秦同千说：“中国有许多事情让人哭笑不得，这边拼命拆除古建筑，那边又拼命制造假古董，或仿造古建筑。临近绍兴的上虞春晖中学，曾经出过李叔同、丰子恺、夏丏尊、郁达夫、朱自清与潘天寿等著名文人学者。钱锺书《围城》改编的电视剧亦在此取景，学校却拆卸校园古建筑，搭盖不伦不类的新校舍，如今又要恢复原貌。类似的折腾，各地都有。”
传统文化价值教育的缺漏，造成新旧生活之间的格格不入，政府与民间先后急于摆脱落后面貌，暴露出急功近利的无知买卖。我们自己的传统生活，却要仰赖西方精英的普遍认同，来堆砌自我的文化高度，千百年的智慧累积不易，瞬间便能摧毁，再恢复，何其艰难？
保护古老生活文物的最好方式，其实是生活其间。即便是新房子，若长期无人居住，亦将迅速倾颓败坏。跟酒店业合作，搭建修复近百栋古建筑，并嵌入古建筑修缮后的博物馆、茶馆、书吧、画廊、古戏台与各种艺文雅集，齐聚众人生活的养分，打造穿越古今的唐宋芳华，这该是江南桃花满天飞扬的吟唱美梦。
金门世代进士门第四合院的保存，是古往今来最佳书香门第的风水典范，层层包围的生活中心点，有琴棋书画茶酒室，吸收知识，已为生活中的乐趣，而非状元及第的功利，这才真正浑然天成地造就了进士府邸。悖论！处处见闻。
“心隐于世”的闲适生活，是古楼收藏家眼前追寻的中华文化生活目标。秦同千，正在树立典范。
（原标题：《居家仿宋体》）
作者：陈念萱 (Alice N.H.Chen)，台湾知名作家、影评人，出版并翻译三十余本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