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所知，中国所有上点规模的网站都不得不设置这样的岗位。而对于网站运营来说，此类岗位是防守型的，是成本输出，做好了是应该的不会受到什么嘉奖，而做不好问题就大了。
某小报近期有篇报道，说是有位90后美女鉴黄师——从事与淫秽色情有关的鉴别工作，年薪20万。整篇报道充满了童话气息，就象是给大把脑残测量了脑子里面的水含量之后写出来的。什么生活里是一个爱洗衣服会烧糖醋排骨的文艺软妹子，然后通过大量浏览黄色网站恶补知识，后来同事犯错被开她临危受命，成了业务骨干，再后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黑了木耳软了芭蕉直到功成身退翩然辞职，从头到尾只跟男朋友说干的是网络编辑。瞧，多么丰沛的女侠气息！
微博上有朋友质问：“这不赤裸裸一篇假新闻么？这个软妹子哪个单位的？哪个单位需要这种鉴黄师职业？”
我倒没有这么肯定这是一篇假新闻，我相信这个世界很复杂、很古怪，总会有各种各样奇怪的事情发生。但因为我在互联网这一行供职多年，一直负责内容、社区运营等相关的工作，我自己“鉴黄”，也要组建“鉴黄”团队，更要负责日常工作，所以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真实的“鉴黄师”——经常要值通宵夜班，薪水很低，工作苦不堪言……
先从2002年的一段工作经历说起。那时我在M网站负责内容，包括新闻、评论和论坛。“安全运营”是我的重要考核指标，不能出“事故”。简单说来，就是网站上不能出现反动、色情内容，和其他国家有关部门不允许发布的内容。新闻评论大都是从其他网站上转载的，或者请知名网友撰写的，问题不大。但论坛这块，因为是开放给网友的，用户数量也颇为可观，所以一向是我的工作重心所在。起初时，这论坛氛围挺不错的，大家讨论热烈，话题健康。但在几次推广之后，大批新网友涌入，问题就来了——色情内容太多。那时网络视频不流行，主要就是一些色情小说、买春经历与心得之类的。原本负责精华帖子挑选与推荐工作的两位编辑兄弟，很快就忙不过来了。白天好说，可以安排个其他同事过来帮忙，晚上就很玄了……我只好与领导和人事部门商量，需要招聘一个专门的人，来负责夜间黄色内容的审核与处理。
这个岗位被定位为：工作内容简单明确，需夜间工作，不需特殊技能，懂得操作Discuz!论坛后台即可。所以，这是个低薪工作，招聘难度不大。在人事部门的建议下，我去找了北京某电脑技校，迅速有了几个候选，最终确定了一个即将毕业的东北姑娘。
这姑娘长相一般，或者说不是太难看，性格沉默寡言，但看上去是一个挺干练的人，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上机操作时，看她鼠标运得飞快。我原本也担心还需要仔细跟她讲“什么是色情”一类的问题呢，幸好没有——毕竟在我们这个神奇的国度里，卫道士随处可见，对于什么是黄色的不宜内容大家都心知肚明了。这个岗位我们叫作“监控编辑”，黄色的东西是不需要“鉴”的，所以我们没有叫“鉴黄师”这等高大上的名称。至于香港警署里的这个岗位，那是为了取证——就是在查禁的成人影碟里找出色情片段并记下来，作为呈堂的证据。
在本职工作上，这姑娘做得非常不错。但两个月过去，问题就来了。她经常闹情绪，说是不喜欢这个工作。我找她谈心，认为问题出在工作时间上——她每天需要晚上10点钟来上班，第二天早上7点才下班。那时我们公司规模不大，这个时段是黄色帖子的高频出现阶段，也就是她深更半夜一个人呆在公司的角落里需要紧张而快速应对的阶段。她说，工作强度她不怕，但害怕孤单——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整个世界却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和那些言辞污秽思想肮脏的不知躲在哪个角落的发布黄帖的人。但毕竟电脑技校出来的找工作不易；她家庭条件也不大好，很需要一份稳定的收入。她也就在这种艰难之中挺过来了，人也完全变了——长期的不规律作息下，她发胖了，半年后比刚进公司时胖了一圈，性格也更加怪诞，更难与人打交道。
我离开那家公司后，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了。后来听以前的同事提到过，说她居然有次在公司自杀未遂，被公司劝退了。我希望她现在过得好，但直觉告诉我不会是这样的。我认为，就是这个“监控编辑”的工种，毁了她。
2008年我在另一家网站工作，这网站规模更大，有新闻有论坛还有博客之类。凡有UGC（用户产生内容）之处，必须有监控编辑，而且还得专业，要不然新闻办网监处有关部门都得收拾你。我的任务是在尽量短的时间内，快速组建一个专业的鉴黄师或者说监控编辑队伍，三至五人。非常幸运地，面试时碰上了一个对色情内容嫉恶如仇的大学应届女生，人也非常聪明，眼睛很大，脸圆圆的。她说自己在大学里有个同班的男生，就因为经常在网上看这些黄色内容，终至沉迷做错了很多事情，最后休学了。她觉得自己有种使命，就是消灭互联网上的所有成人内容。
我欣赏她的信念和坚定，但同时也对她的标准很感恐慌。在她看来，新浪等门户网站上，大部分为了吸引眼球的擦边内容，都是万恶不赦务必赶尽杀绝的。在标准问题上，她经常与同事产生纠纷，需要我介入调停。记得有篇博文是说同性恋的，内容是在记述经历时颇多感情探讨，绝不涉过程记录与过分的描写，也被她给删除了，理由是不应该讨论这个。后来她主动辞职了，她觉得我们这些人对黄色内容不够决断，甚至是有纵容的嫌疑。
最近的一份与此相关的工作，是在一家政治气氛比较浓厚的网站。这网站汇集了大批热衷于指点江山的愤青，所以政治类帖子审核的压力大了些。但那些同事小兄弟们纷纷表示，还是愿意去处理一些黄色帖子。他们七八个兄弟保证了网站在监控工作上的7×24小时不间断，这其实是极辛苦的。所以我总觉得好些兄弟平时都无精打彩，面色憔悴，不用问，一定是刚从夜班转到白班。谁的生物钟都没有这么灵活，是吧？在这个岗位上，他们也都做不久，最多两年，大多数都是在半年之后顿悟了——这不是个好职业。
据我所知，中国所有上点规模的网站都不得不设置这样的岗位。而对于网站运营来说，此类岗位是防守型的，是成本输出，做好了是应该的不会受到什么嘉奖，而做不好问题就大了。所以谁都不爱待见，也不会有什么成长，加薪分期权之类的好事，几乎就要把你遗忘。那些做过类似工作的同学们，对这部分经历都要讳莫如深。在这里我要向国内互联网行业从事这一岗位的人们致敬：你们的工作就象清理猪圈一般既累且苦且脏，你们的工作不在台面之上，但谁都不能抹杀你们的功劳。尽管在“功劳”一词的界定上，上面下面左派右派又要争吵不休了。
看到这里，那些对“鉴黄师”工作表达过羡慕嫉妒恨的年轻人，还有兴趣吗？
作者：安无蛋 专栏作家，诗人，摄影师
（请关注微信公众号：aksnap；个人微信：liank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