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北大不应该成为第二个剑桥哈佛”,那么首先应该弄清楚什么是剑桥哈佛。我愿意谈谈研究生时期认识的剑桥精神。
自招收国际学生以来,剑桥渐渐失去了它的所谓“贵族性”。这里我不想谈论哈利·波特式高桌晚宴的神秘,或者徐志摩河畔金柳的艳影。而是剑桥作为一个学术殿堂,800年石头城堡里的冷静与尊严。
(一)
没有围墙,可是它能留住最好。
考古系有个讲座,关于丝绸之路上的农作物传播。教授刚刚考察回来,声情并茂。提问环节开始,后排一名老者抢先站起:“我收养了一个来自中国云南的女孩,我该给她吃扁豆还是土豆?”讲者一愣:“没有见到这个姑娘之前,无法回答你的问题。”老者哈哈大笑:“嘿,这是个玩笑!”
台下的我懵了——这老人家是考古系前辈吗,那叫什么问题啊?幸得资深同学解释,老人显然是剑桥镇居民,不是学者。剑桥讲座常有街坊邻居旁听,提些天马行空的问题,教授们耐心作答,算是大学答谢社区。教授们还常常献声剑桥电台,汇报学术成果,所以小镇电台谈话类节目水准是世界级的。
这正好回答了我一直感兴趣的问题:大学的空间功能,应该是一小群人的殿堂,还是鼓舞大众的广场?
初到剑桥,惊讶于这个地方没有围墙,没有标识,游客们永远带着困惑寻找“剑桥大学”牌子合影。十多年前,我进北大清华瞻仰,每每胆战心惊,传说门卫能从千人万人中一眼识破脸上没有写着“天之骄子”的家伙。剑桥客似云来,除特定时间,各学院都可以买票参观。
更匪夷所思的是,剑桥所有讲座(不包括小组讨论课)都必须对公众开放,以证明讲者经得起考验。同班有个英国女孩,生在剑桥镇,长在剑桥镇,十几岁的时候就溜进来听课。她的经验佐证了我的邪念:如果你在剑桥镇上找个住的地方,结识个把学生,讨来课程表,就可以免费听遍全球顶级大学的课程。我的学费岂不花得冤枉?
但是,英国同学说,伙伴中没有其他人像她一样,自愿放弃郊游打机,额外听课求学,“即便你向所有人敞开大门,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心学习。”诚然,偶有外系学生串门听课,但从不见到游客端坐教室。剑桥不吝啬资源,在信息自由的世界里,慷慨播种,最后严格筛选,收获最好的稻子(cream of the crop,上佳人才)。登堂入室的正规学生,得到的是系统练习和专业督导。剑桥本科生,每人分配一个学业兼人生导师,更不用说使用图书馆、参与学校活动、提供实习机会等种种便利。
剑桥没有围墙,没有校牌,但川流不息的游客,想来心里都为它立了碑。
(二)
不拜权威,但崇尚严谨。没有教科书,知识要去图书馆淘。
(剑桥大学图书馆)
记者这个行当多在现实中摸爬滚打,学术则是另一番万水千山。我在剑桥学习的内容,无关新闻技能,只求增益学识。专业是“国际关系”,从属“政治与国际关系”系,二者课程交叉,亦可额外选读。学术训练,告诉你每一道表象背后,都有阡陌纵横,避免调用印象,罔下判断。学术道路上继续深造的成功者,要么在前人肩膀上更进一尺,要么推翻旧航线,发现新大陆。
剑桥一年硕士课程,必修课四门,选修无限制。我拣了四门看似不相干的课程:中东政治、战争与社会、世界经济、美国外交。每周必旁听的有:外交与情报(只因老师讲得象脱口秀一样)、中国政治(怎么会不感兴趣呢)。
教学基本形式是一小时讲座,两小时讨论。没有教科书,课前准备是教授们开出的长长书单,学生们散落到一百八十多间图书馆抢借。好心的教授,会标出哪几个章节最值得啃,大部分时候,他们只挥挥手留给你自己消化。
书单虽厚,这里推崇的,不是记忆力,而是思考力。开学第一天,学院主任在大会上呼唤创新,“特别是来自中国的同学,”不知什么经验让她得此结论,“你们要学会挑战成见,质疑权威。”更记得,一名学界泰斗问听众有无异议,半晌无人应答。他拿起葡萄酒瓶连击桌面(课余讲座常有各学院自酿美酒相伴):“这是剑桥吗,怎么啦?”还有一名刚刚从埃及回来的语言学家,向年轻人疾呼:“跳出思维定势!你们学过的理论已经不足以解释眼下发生的一切!”
但这里并不欣赏冒失粗糙的立异。创新的前提,是自圆其说。讨论课上,老师随时喝断学生演示,拷问细节:“从这个结论到那个结论,中间如何证明?刚才举的例子,出处在哪里?你说的这个词语,定义是什么?”
反过来,学生也有权打断老师讲课,如果诘问有理,反能获得垂青。这里“重教”却不怎么“尊师”。每次下课,教授们都自己擦去一黑板的字。问本土同窗:“怎么没有人帮老师呢?”同窗吃惊反问:“那是他自己写上去的呀!”
建立“学生不用讨好老师”的新型关系,除了社会传统,还有赖无私的评分系统。期末考试卷,由至少两名学科老师、一名外校老师,在看不见学生名字的情况下批阅。毕业论文同样经校内校外多人评判,程序繁复、权力分散,一手遮天变得艰难。若学术舞弊仍难绝迹,最后还有英国媒体等料下锅。2011年我所在专业发生过教师向《每日电讯报》爆料,另一名教师未经学术委员会审批晋升某基金负责人,闹得满世界风雨。
不迷信个人权威,而缜密的逻辑、严格的秩序,令学术本身值得敬畏。不过,学界并不能为人类包治百病,相反,就个人观察,不乏空谈理论、脱节现实者。参加过一场讨论,主讲者的学术新作,试图证明2009年一场“局部战争”应该重新命名为“冲突”。近两小时寻章摘句,不提两者后果都是生灵涂炭。我在提问环节中抗议后离席。
(三)
大师如云,但大师常说“我不知道”。
乔非老师活像个圣诞老公公,脸膛红润,两鬓霜白。他教授中东政治课的方式,一如清真寺里讲经,口耳相传,不着一字。这位中东学界泰斗,任你在历史线团里扯出一根,他可以上下勾连,左右贯通。不鼓励学生埋头抄录,他说重要的是把知识变成“自己知道的东西”。
不过,最叫我佩服的是他敢说“不知道”。对于“阿拉伯之春”过后,局势如何变幻,乔非拒绝预测。他说,任何革命都具有突如其来、不知所终的特性,我们可以理顺过去眼下基本事实,“但未来如何,这个,我真的不知道,”接触事实越多的人,越有底气说“不知道”。
一名终身浸淫美国历史的教授,我向他请教中美关系。他连忙摆手:“这不是我的范畴”。学术分野楚河汉界,行家不敢逾越半步。
当我离开剑桥,回到难免夸夸其谈的电视人工作,乔非老师红扑扑的脸膛时常警醒:“这个,我真的不知道。”
国王学院草坪尊贵,英国女王都不得踏足,但是足够资历的教授可以在上面横行。约翰·邓恩就是比“天子”更有权势的教授之一。
给他写信前,有些犹豫。七十多岁的邓恩已不授课,只做学术指导。公众场合出现,必为众人围绕。他会愿意见我吗?
没想到,邮件发出去五分钟,立即收到回复。老教授的英文古意盎然,电脑屏幕上读来,有点好玩。会面时他一点架子都没有。跃上单人沙发,盘腿斜坐开腔:“理论上,我终日忙碌,不过,乐意与你一晤。”
我追问不休,他应答如流。关于革命,关于中国,关于制度。邓恩思绪延绵,语出绝无重复,录下来即可成文。当日交谈内容,多不能即时发表,但在我脑海里,却是拳拳到肉,打通要害。告辞出门,春雨扑面,没有比这更幸福的感觉了。
从英国回来,偶然翻到1999年版本、邓恩编著《民主的历程》中文版。出版说明结尾这样写道:“论苏俄政治体制发展史全文删去,对各位作者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的不实之词,也做了删节或技术处理。”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值得远赴重洋,追问一切的源头。
(四)
大师之学,兼得大美,夕阳里的艳影多少年后都会在心头婆娑。但最美的风景还是人。
石头建筑矗立数百年,离不了人的气息。牛顿培根塑像旁,有纪念碑细数一战二战中卫国的学生。王后学院礼拜堂,周末孤独排练的风琴手,高悬一阁,不理会访客。这时候宇宙都是他的,神也不过是个聆听者。三一学院大门上,亨利国王的权杖被学生换成桌腿,整个学校津津乐道了一个世纪。每星期一次学院Formal Hall Dinner(正式晚宴),逼着你跟对面左右乃至斜角不同人交谈,收获新的友情。同窗之中,见识英国人的自嘲,印度人的善辩,美国军人的刻苦,亚洲同学带着各自口音,轻易串出交织的历史。
剑桥每天每个角落都在上演讲座,推开一道门,长一段新知。一名女教授研究古罗马普通人的墓志铭,结论是“用字精辟,语句简单,犹如今日Twitter:‘美酒,温泉,性,它们毁了身子,却拯救了人生’……” 牺牲一顿饕餮,省下时间去听午间音乐会;或是走进圆形教堂,听一听犹太裔宗教学者研究《古兰经》如何保留正本的历程;又如绵延四日的“非暴力抗争”工作室,带你到八十年代的智利、2011年的华尔街,体察群众的力量……
北大自然不必成为“剑桥哈佛第二”,因为它是北大,有自己的历史,自己的传承。但有些精神,也许不分东西,学术之严谨与思想之自由,学术人恪守尊严出世,满怀热忱入世,这些共通之处,恰恰解释了世界上为什么要有大学 。
(剑桥大学位于校园一角的雕塑)
作者:周轶君,资深战地记者,长期从事中东及国际热点地区报道。现任凤凰卫视时事观察员。
小女子,不简单。《三人行》上谈论中东政治似乎有点隔,这里所论剑桥精神却风生水起,令人难免生出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感慨。
轶君的母校复旦,在八十年代初那个思想活跃的时期,曾面向全校开出了“现代西方哲学”讲座。正当其时,复旦也像剑桥一样变成了没有围墙的大学。据说校园周边的单位包括邮局的职员,来不及吃好晚饭也要匆匆赶去听讲……回头再看那个时代,真可以说是春潮涌动的时代、是一个真正有梦的时代啊!可惜,那样的时代远了、被葬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