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者归来”,复旦大学哲学系教授李天纲这样定义旅美独立撰稿人傅铿的作品《知识人的黄昏》,“虽然不是海外那些‘专业分子’的高头讲章,但你的阅历和思考,诚挚而深沉,让我们真切地感受到‘流放者归来’。”对傅铿而言,这本书正是他多年“心灵流放”最终寻找到自我的历程见证。
上世纪80年代末,傅铿已经是国内小有名气的学者,1992年,他赴美攻读文化人类学博士学位,毕业后在热闹的纽约大公司上班,他自嘲为“洋插队”、“边缘人”,在谋生职业和兴趣学业之间游离,似乎与学界渐行渐远。然而,在公司里与印度籍、犹太裔同事的交流讨论,却让傅铿对多元文化有了书外的实际生活体验,大量的阅读和思考让他的精神有了另外的提升。
《知识人的黄昏》收录了他近30年间的文化批评随笔,上世纪90年代的文章着重分析了中国知识人的社会作用以及“五四”以来知识人创造性贫乏的原因,近几年的文章则关注欧美社会及知识人,探讨了知识人如何从独立的“思想者”蜕变为商品社会的“理性工具”甚或是俗众的一员,阐释了知识人在当下的处境与尴尬。
记者:书名为《知识人的黄昏》,看上去直白明了,似乎又包含着一些深意。
傅铿:这个书名取自于书里一篇题名为《先知式知识人的黄昏》 的文章,这篇文章源于纽约城市大学理查·沃林教授的新作《东风》,在这本书里他证明了20世纪60年代的法国学生运动中萨特、福柯这样的先知式知识人已经过时了,他们没有影响当时的学生运动,而是学生运动影响了他们,随着学生运动的结束,这种先知式的知识人也不复存在了,以后的知识人成为专业性的公众知识人形象。当然这样的名字也有象征的意蕴,音乐瓦格纳有歌剧叫《众神的黄昏》,尼采有一本书叫《偶像的黄昏》,我受到了他们的启发,书名里也包含着这样的意象。
记者:何为知识人的“黄昏”、这样的黄昏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们也意识到知识人的社会影响力、价值体现越来越弱,知识人的概念与身份似乎确实正在被消解着、消费着。 傅铿:实际上,法国哲学家在上世纪80年代末已经很敏感地发出了“知识人已死”的预言,1987年美国学者雅各比《最后的知识分子》一书中提到,像萧伯纳那样的以独立撰稿来维持生存的知识人在80年代末已经完全消失了,教育体制越来越专业化,知识人越来越限制在自己的某个专业里。电视电影等大众传媒取代了杂志、报刊等纸质媒体,知识人开始走向了衰落,他们提供的不再是知识而是娱乐,在电视和其他公众场合出现时更多的也只是带来一种消遣,而不是道义良心、社会责任式的作用,他们对公众的影响力越来越弱。其中的主要原因在于知识的发展越来越专业化,个人只能专长在自己专业内很小的一个领域。这是知识人走向黄昏的第一步。到了21世纪,网络的迅疾发展、人们对公共事务的冷淡使得知识分子的发言变得不再受人关注,知识人更加走向了衰落。
记者:按您所说,知识人的黄昏经历了一个过程,这个过程与媒体的发展密切相关,但似乎您更认为,这并不是一个偶然。 傅铿:当然,知识人的衰落并不奇怪。过去我们说,知识人似乎属于社会的精英阶层,他们能够对大众产生一定的影响力,但是到了现在,知识人经历了平民化的过程,头上的光环消失了,影响力衰落在所难免。当然这也是商业化社会发展的结果,知识人的书在接受市场的考验时结果并不理想,反而是那些大众传媒的明星们的书会更畅销,因为对于大众来说他们更有影响力。同时,知识人自身也在变成一种娱乐化的作用。
记者:“黄昏”二字让人觉得惆怅与无奈,您觉得当下的知识人该如何自处?这样的“黄昏”之后,是陷入沉寂,还是再一次地盛装归来?
傅铿:我在一篇论法国知识人黄昏的文章中曾说过:“至少是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开始,社会公正就是知识人最为关心的一个核心问题。法国知识人从基本价值(公平,自由,平等,宽容和人的尊严)出发,历来是在社会安定时期担当了平民贵族的角色,而在革命暴风雨到来之时则充当了神祇代言人,一种挥舞着道德旌旗的社会预言家。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在以自由和公平为使命的普罗米修斯式的伟大社会革命中,区区凡人的自由乃至生命反而变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了。”黄昏云云,主要是指知识人的“神祇代言人”角色差不多是终结了; 然而正像世界历史多次显示的,在社会危难之时,作为先知的知识人往往又会在凤凰涅槃中再生。
记者:“心灵的习惯”是您一直在强调的,在您看来,为何它如此重要?另一个问题是,这依靠个人的自修还是社会的养成?个人自修如何能够达成整个社会的习惯养成与进步?
傅铿:我始终认为那些基本价值的最终实现有赖于每个人从自省中改善自己的心灵习惯,因为没有“心灵的习惯”的最终改善,即便有再美好而动听的宪法条文,它们也不可能得到落实执行。所有法律最终要由具体的人来落实,不仅仅是那些在上面立法和执法之人,而且也有赖于在下面形成社会舆论的大众的信仰和习惯,这种舆论会左右什么是正当和合理的合法观念。所以人们的信仰和公民习惯是维护法律和文明的最后护栏。
记者:在您这里,儒家及其文化资源似乎成为了一种现代人“心灵的习惯”改造可依循的资源,那么,儒家的什么特质是最值得当下知识人去追寻的? 傅铿:一句话,我们的原始儒家文化中有尊重人的思想资源:我们的老祖宗两千五百年前就说过“仁,爱人也”(《论语·颜渊》),“仁者人也”(《中庸》)。仁爱就是尊重人,尊重人格,尊重人的生命。这完全可以成为我们当今知识人追寻实现自由、平等和公平等基本价值的基础:自由的根本是保障个人的人身安全不受侵犯; 平等是保障普通公民在法律面前得到相同的对待,所以归根结底是尊重人的尊严和权利。
记者:《知识人的黄昏》 的封底上有一句话,“精神的成长,需要心灵的流放,思想者需要有不同文化的经历”,而可以很明显看出的是,关于法国知识人的几篇文章是此书的核心,是否他们引起了你更深的共鸣?而且,身处所谓知识学术界的体制之外,是否让你对“知识人”的思考有很大的不同? 傅铿:法国知识人以激进著称,他们最为鲜明地弘扬了那些基本价值;但是他们也给人类历史带来严酷的教训:企图把那些启蒙价值当做普罗米修斯使命在一夜之间实现,已经给人类社会带来了数不清的人间悲剧。本书只是一位业余票友的一些读书感悟与诸位读者朋友共享。抱着一种曾经在其中生活的“陀山鹦鹉”的情怀,以及高高飞翔在那种漫漫火山之上的视野,“陀山鹦鹉”有一种来自火山之中的局外人特色,而其鸟瞰则可以看到诸多火山之中的人所看不到的地方;虽然靠其羽翼濡水救火恐怕难以奏效,然而只是期望在不懈的努力中会唤起上苍的认同和感应。
来源:文学报 改革开放后较有影响力的文学类专业报纸,创刊于1981年4月。近30年来,报纸发行全国及海外数十个国家、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