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师徒为什么要西游?这问题,估计五岁小孩一听都会嗤笑:这都不知道?为了取经嘛。好,那么取经来干嘛?我邻居读小学一年级的小孩答,取经是为了教育唐朝那些人,“让他们学雷锋做好事”。
答案虽萌,跟“标准答案”却也八九不离十。这答案的中心词,是“教育”。西游故事家喻户晓,童叟皆知,取经是为了教育人。
但是,标准答案不等于真实答案,否则,西游何至于这么折腾。本专栏开篇《东土西化:李世民的不二选择》中,关于西游的真相,我们曾一笔带过。但这个真相,却是全书总毒源,若不彻底扒拉出来,以后还将贻害无穷。
【冠冕堂皇的理由:劝人行善】
在镇压了孙悟空五百年后(凡间纪年),农历七月半,如来在灵山大雷音寺搞了个盂兰盆会,会上,他亲自宣布启动西游计划。关于动机,如是我闻:“我观四大部洲,众生善恶,各方不一:东胜神洲者,敬天礼地,心爽气平;北俱芦洲者,虽好杀生,只因糊口,性拙情疏,无多作践;我西牛贺洲者,不贪不杀,养气潜灵,虽无上真,人人固寿;但那南赡部洲者,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正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我今有三藏真经,可以劝人为善。”
在如来的善恶版图上,四大部洲中第一世界是东胜神洲和西牛贺洲,所谓“敬天礼地,心爽气平”以及“不贪不杀,养气潜灵”,简直就是礼仪之邦,理想社会;第二世界是北俱芦洲,虽然杀生,但百姓都是吃货,头脑简单,不折腾;第三世界,便是东土大唐所在的南赡部洲,“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正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
从历史上来看,说南赡部洲“贪淫乐祸,多杀多争”,倒也不夸张。问题是,如来说这话的时候,恰逢大唐贞观年间。那时的东土大唐,是名副其实的天朝,“天下太平,八方进贡,四海称臣”(第八回),传说中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也只有在贞观年间才昙花一现。书中第十一回还写了这么一件事:李世民游完地狱,“传旨赦天下罪人,又查狱中重犯。时有审官将刑部绞斩罪人,查有四百余名呈上。太宗放赦回家,拜辞父母兄弟,托产与亲戚子侄,明年今日赴曹,仍领应得之罪”。这事在《资治通鉴》中也有记载,只是死囚人数是三百九十人,最后全部按时回来领罪受死。而李世民也深受感动,全部赦免死罪——试问在四大部洲历史上,哪个国家的罪犯能有如此觉悟?哪个国家的统治者,能如此仁慈?
唐之前一千年里,东土真正“多杀多争”民不聊生时,如来没想过要主动传经来“劝人行善”,为什么到了太平盛世却动起此念呢?就算真的是为了“劝人行善”,他怎么不问问东土人民,需不需要、愿不愿意受他的宇宙真理的劝化呢?
我们先来看看,东土人民是怎么想的。
【反佛的理由:夷犯中国】
同样在本专栏开篇引述过,当李世民决定向西方寻求真理时,太史丞傅奕就站出来说不:“西域之法,无君臣父子,以三途六道,蒙诱愚蠢,追既往之罪,窥将来之福,口诵梵言,以图偷免。且生死寿夭,本诸自然;刑德威福,系之人主。今闻俗徒矫托,皆云由佛。自五帝三王,未有佛法,君明臣忠,年祚长久。至汉明帝始立胡神,然惟西域桑门,自传其教,实乃夷犯中国,不足为信。”(第十一回)
傅奕之意,佛教败坏了三纲五常,用因果学说来愚弄世人。自古以来,东土大地上从未有过佛法,不也这么“君明臣忠”地过来了吗?所以,佛教乃是别有用心的西方势力,其传教的目的,是“夷犯中国”,是价值观输出,妄图煽颠我大一统的儒家礼法。这话,颇能代表当时朝野上下非佛者的观点。
先不管其意识形态方面的是非,“窥将来之福”一语,倒是击中了佛教要害,道出东土人民对佛教最深的疑惑。
佛教东来之前,东土知识分子独尊儒术,平头百姓信奉道教。儒无神仙,但有圣人,圣人倡导仁义,通过“修身齐家”达致“治国平天下”。道教虽抛却世俗的功名利禄,却通过修道炼丹搞房中术等,求得长生不老,最后移民天庭,做个逍遥快活的神仙。儒道两家,都是在修当世,以仁心道术去求得现实的幸福美满。佛呢?因果论说,你今生所受的苦,是上辈子造孽之果报,所以,你只有不断“行善”积德,才能寄望来世过上离苦得乐的生活——傅奕说的“追既往之罪,窥将来之福”也。
OK,就说“劝人行善”吧,道教虽不提行善,但儒家学说倡行忠恕之道,仁义孝悌,推己及人,哪一字不是在“劝人行善”?
【旁观者的理由:舍本逐末】
拂云叟,一根竹子的名字。但他可不是一根普通的竹子,而是老得成精的竹子。
第六十四回《荆棘岭悟能努力 木仙庵三藏谈诗》,取经团队走到荆棘岭,一不小心,唐僧又被一阵阴风摄去。不过,摄走他的,却是西游路上最高雅的一伙妖精——他们掳唐僧的目的不是为了他的三层五花,而是要谈禅论道,切磋诗艺。
唐僧见他们不吃他,也就放下心来,将金山寺长老、乌巢禅师及孙悟空路上教他的禅理,来了个大杂烩,云蒸雾绕一股脑儿捣腾出来。四老仿如“青年问禅师”,也不知真懂还是装懂,“侧耳受了,无边喜悦,一个个稽首皈依,躬身拜谢”。本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就皆大欢喜,正能量满满的,偏偏四老之中最“虚心者”的拂云叟,竹子耿直本性不改,从唐僧的禅理中挑刺,非要跟他来一番“体用之辩”。辩就辩吧,可辩着辩着,他突然说出一番石破天惊的话来:
“道也者,本安中国,反来求证西方。空费了草鞋,不知寻个甚么?”
拂云叟此言,端的比太史丞傅奕更不留情面——你所说的这些大道理,劝人行善啊什么的,咱中国本来就有,你偏偏要跑到西方去求,白白浪费了草鞋。你求个毛啊,根据地的大婶大妈们帮你打草鞋容易吗?
身为妖精,不思吃人,却要搞文化影射政治,这首先就有违职业道德。更可恶的是,它一语戳破了取经行为的荒谬,将“劝人行善”的遮羞布撕下,不作不死嘛。所以,最后八戒要将此木仙庵连根铲除,唐僧说算了他们也没害我,这时已成为维稳斗士的孙悟空说:“师父不可惜他,恐日后成了大怪,害人不浅也。”听见没有,要将散播反动言论者扼杀在摇篮里,免得日后成为大V蛊惑人心。
在设计好的九九八十一难中,这是“棘林吟咏五十二难”。但就像电脑编程也会出错一样,拂云叟就是西游的Bug。所以,最后当取经团队终于走到大雷音寺,唐僧跪在佛前求经时,如来说:“你那东土乃南赡部洲,只因天高地厚,物广人稠,多贪多杀,多淫多诳,多欺多诈;不遵佛教,不向善缘,不敬三光,不重五谷;不忠不孝,不义不仁,瞒心昧己,大半小秤,害命杀牲。造下无边之孽,罪盈恶满,致有地狱之灾……虽有孔氏在彼立下仁义礼智之教,帝王相继,治有徒流绞斩之刑,其如愚昧不明、放纵无忌之辈何耶!我今有经三藏,可以超脱苦恼,解释灾愆。”(第九十八回)
这一番话,可以说是西游动机的升级版。首先是再一次把东土黑得一无是处;接着矛头直指“孔氏之教”,称其有局限性,根本奈何不了“愚昧不明、放纵无忌”之人;最后将佛经的功效由“劝人行善”升级为“超脱苦恼,解释灾衍”。总结起来就是:东土不行,孔教无能,我佛搞定。
这简直就是隔空向拂云叟喊话,回应他那句“不知寻个甚么”的世纪之问。可惜拂云叟已死,无法再辩,否则,他当会如此反问:“佛说孔氏之教奈何愚昧不明、放纵无忌者不得,但你的三藏经真的就能劝人行善吗?”大家应该还记得,观音莲花池里养大的金鱼,“每日浮头听经,修成手段”,也算是一尾有追求的鱼吧?可一到通天河,就成了每年要吃童男童女一对的食人恶魔。再说那蝎子精,以前也曾“在雷音寺听佛谈经,如来见了,不合用手推他一把,他就转过钩子,把如来左手中拇指上扎了一下,如来也疼难禁,即着金刚拿他”。这蝎子精跑到了毒敌山琵琶洞,平时吃的,随便端出来就是“人肉馅的荤馍馍”……
如来观音亲自讲经,蝎子金鱼们却一点都不受教育,一离开佛菩萨的眼皮底下,就无恶不作,你还指望佛经能怎么“劝人行善”?有人会说,这只是个案;有人会说,虫鱼非人,佛经不起作用——慢着,佛不是说“众生皆有佛性”么?木仙庵的花花草草都深明义理,何以西天的虫鱼如此冥顽?
好了,我不说佛经对“劝人行善”全无作用,至少,跟如来说“孔氏之教”对“愚昧不明、放纵无忌”者奈何不得一样,佛经的劝善功能也有其局限性,这么说总可以吧?
既然劝善功能有限,东土人民也不见得有多欢迎,如来为什么还是要设计这款游戏呢?要勘破这一切,还是要从大雷音寺和灵霄宝殿的关系说起。请关注本系列下一篇:《天庭的面子危机》。
作者:余少镭,广州媒体人,专栏作家。著有《现代聊斋Ⅰ-Ⅳ》、《造文字的反:一个草民的造字运动》及长篇小说《破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