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长在我们面前挥手一指,指向他的镇。说,这是三千年古城!XX文化的发祥地。
其实他指向的是一片灰白色的,乱七八糟的水泥盒子。当然,说客气一点,是一些两三层的砖混结构的房子。我的意思是,这些房子实在毫无美感,跟所有当前中国大多数乡镇的房子一样没有美感。
重要的是,它们都没有超过三十年。
“分明是三十年的新城。”我心里说。
中国的好多乡镇,三十年前的房子基本不见了,代之以毫无匠心的丑陋的房子。甚至二十年前的房子都在拆了。三十年前遗留下来的“古镇”也有,那多半是经济不发达,被人们遗弃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也尚未开发旅游的。
但谁能说镇长说的不是事实呢,有书为证。我们耳熟能详的几个历史传说,进了成语的故事,正在播放的电视剧题材,原产地就是这里呢。
镇长的手又一指,指向一片浑黄的盛开着的油菜花。说,那里有一口三千年的古井,井壁是陶片镶成的。
我们来到那一片广袤的油菜地中间,看到条石栏杆围着一块水泥浇铸的地面,中间露出一个洞口,旁边立着一块黑色大理石碑,上面刻着这口古井的身世。但所有我们所能看到的这些,都是二十一世纪的创作。也许下面真有古井吧,但还需要后来的人去发掘!
文物是有自然生命期的。三十多年前,这个镇上的人们,还看到过经历了三千年岁月驳蚀的城墙,如果你不挖它,它应该还在,因为在它的生命期以内。但是,你要把它挖掉,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总算幸存了一口井。
六十年来,中国对文物的破坏经历了两个阶段。第一是前三十年,意识形态成为文物的杀手。没有任何经济利益,人们曾经饿着肚子,见旧东西就砸,寺庙,神像,古墓,旧房等等,能不放过就不放过。后三十年是以发展经济为硬道理,所有的文物和文化都得给经济让路,拆毁千百年的历史遗迹,那是绝不手软。
但拆到某一天,突然发现文物可以帮助旅游,旅游可以赚钱。于是,新时期的“文物开发运动”开始了。对文化毫无敬畏之心的人们爱起文物来,那实在是太可怕了。他们可以把文物搞得崭新,把真的搞成假的,还可以直接编造古典和制造文物。
无法评估哪一种方式对文物破坏的成绩更大。总之,当前,最后的文物正在经受“保护”和旅游的挑战。
我见过一个寨子,已经申请为国家级文物了,去年被彻底改造。大家齐心协力,把磨出岁月屐痕石板,换成了机器打磨的平平整整方方正正的机制石板。很多现在塑胶工业发达后的人造材料都搬进去了。原主人家旧社会的账房先生的屋子,也照城市的样子搞出一个咖啡厅。
人类在地球上创造和留存的东西,终归是暂时的。但我们需要和时间争长短,尽量保守一些人类的历史,这是人类的尊严。然而,人类也是善于破坏的。人类物质遗存的最大敌人不是时间,而是自己的愚昧和短视。即便战火的洗劫,也没有人们在愚昧和短视的平静的日常生活中破坏大。
上世纪上半叶以前,外强入侵,军阀混战,国共内战,战火连绵不绝。但是,到新中国建立之时,我们的许多大城市,有比较完整的遗迹可以表明它的历史,包括冷兵器时代的城墙,护城河和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房屋。在更广大的国土上,还藏着一些令人叹为观止的壁画、寺庙和其他建筑。但是,短短几十年,它们就消失怠尽。
从上世纪五十年代,一处美轮美奂的,现在看来有文物价值的大院子,可能会分配给许多家庭共住。于是,堂屋加了夹壁,神龛旁边成了卧室,书房里开始喂猪,阁楼在烧柴做饭。到后来人口增多,各家又凿壁断墙,遂使千疮百孔,格局不再。再后来改革开始,农村家庭多外出,业已破败的老房子又遭遗弃,城市的这类旧院子的命运,则是被拆掉。
当前,有一种比传统的泥土烧制的青瓦更便宜的水泥瓦正在农村流行。人们在翻盖最后的木架斜坡顶的旧房子时,把那种使用了千百年的青瓦从房子上掀下来,摔得稀烂,然后换上了红、蓝、绿等三种流行色的水泥瓦,难看得就像青布褂子上补了一块花塑料。
此外,在公路两边,人们目力所及的地方,砖混房屋搞成了水泥瓦的斜坡顶。新造的砖混房子,要盖斜坡顶;旧的,一律是平顶的砖混房子,要改造成斜坡顶!天可怜见,花这番心思,就是为了让人想起已经被拆毁的绝迹了的木架青瓦房。为了做得更像,甚至在侧面,还要用红油漆给画上人字木架呢(真够现代艺术)。
你也许能想得到,这样改造砖混旧房子,老百姓是不花钱的。但你不能想到,财政怎么会去推广这样的审美!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改造,是四川大地震后的公路两边。当时我大感困惑,这硬加上去的一截不正是余震的隐患吗。但这创意,后来竟然大量流行开来。
乡村失去了审美。
因为乡村已经失去了文化。
反过来说,过去的乡村能建好房子,不仅因为历朝代的一些“先富起来”的人们(即便它们同样难逃“原罪”),更因为在漫长的历史上积累的传统文化。
即便你是一个没有文化的暴发户,但过去有文化环境,只要你尊重文化,也可以建好房子。像刘文采,本身没有多少文化,但他的家园(现在的地主庄园)和安仁中学(格局已损)也都差强人意。或者说,在某种整体的文化环境下,一个人想不尊重文化都不行:假如暴发户刘文采个性颟顸,偏要建一个丑陋的房子,还要工匠和设计师来配合。
但现在的乡村不一样了。现在乡村再也找不到一本六十年前印的书,再也找不到一个会写五十年前的(正体)字的人,会一笔像样的书法的人。在乡村小学,也找不到。整个是一片文化荒野。甚至乡村的祖坟也挖的绝迹了,家里也没有神龛,没有祖宗排位和族谱。
你凭什么说这样的乡村有三千年?
而旅游经济还在深入。很明显,旅游不仅找不到“古镇”,找不回文化,还会把它弄得更加面目全非,更像一个没有历史的国家。
(2014年1月6日,广东陆丰市博社村,潮汕传统民居与新建设的楼房形成鲜明对比。东方IC供图。)
作者:何三畏 《南方人物周刊》主笔,资深评论员。他报道了“地沟油” 的“ 政治正确” 、富士康与“全国平均自杀率”、中国特色的爱情市场、让劳动者的痛苦有地方申告等文章,引起广泛关注。
来源:腾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