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个小故事。武汉青山区有位70多岁的夏婆婆,平时爱捡废品,积攒多年,堆满自搭的库房。前两天,趁她外出,儿子找来城管全部清理,拆除了她自搭的库房。
我用淡然的态度来讲述此事,仅此而已。但上面的讲述,仍然未能避免词语的隐喻。例如,对这位70多岁的老人,我没有用“老人”,而是用“婆婆”的指称,是因为说“夏婆婆”比说“姓夏的女性老人”或“姓夏的女性老市民”更顺嘴。
但“夏婆婆”这个说法,在社会语用上,不只指明了年龄和性别,还寓含“低文化”、“无尊贵身份”的意思,“70多岁的夏婆婆”和“70多岁的夏女士”,看起来都是客观的表述,给人的印象绝然不同。对哪些人用“老先生”、“老女士”,对哪些人用“爹爹”、“婆婆”,人们有“看人下菜碟”的能力,而且往往觉得指称准确,且能判断身份上的差别,但并不会感觉到“刻板印象”的嫌疑。
(七旬婆婆十余年来收集废品成癖,儿子无奈求助城管。20日,双方合演一出调虎离山计,拆除存放点,清空垃圾。)
本地至少有四家报纸报道了夏婆婆的垃圾被清除这件事情,细节大同小异,表明“客观”之难,叙事的角度也有细微差别,对比之下有些味道。
A报:夏婆婆收集废品成癖好,堆满两处私搭的小库房。街坊邻里怨声载道,居委会多次做思想工作。儿子说母亲收集废品成瘾了,想戒都戒不掉,上月他求助城管,城管、社区和他商定行“调虎离山”之计,把老人带出门,而后清走废品。日前,趁亲戚寿宴,儿子带母亲前往,城管清走废品十多吨。夏婆婆回家后,找城管“说理”,经耐心劝说和解释,老人情绪稳定下来,初步接受了这个事实。
B报:夏婆婆十余年来收集废品成癖,塞满自住的房间,还塞满了一个用砖块和石棉瓦围成的12平方米的简易棚子,儿子无奈求助城管。日前,双方趁老人外出赴宴之际,拆除存放点,清空了废品。10名工人两台运输车,花费4个小时,运走废弃物10吨,清理建筑垃圾12吨,夏婆婆房内废品暂不清理。
C报:夏婆婆有捡垃圾的癖好,还专门搭了个“违建”存垃圾,家人劝阻不起作用。日前,儿子决定“调虎离山”,和街道城管利用夏婆婆喝喜酒的机会,帮她把存了十几年的垃圾处理掉,还拆掉她几年前违建的“垃圾棚”,垃圾拖了两卡车。夏婆婆回家后,儿子谎报家里失火,别人报警,把垃圾清理了。
D报:夏婆婆迷恋捡垃圾十多年,将宝贝“珍藏”在一个十多平米的违建房里。日前,儿子借亲戚婚宴将婆婆接走,城管队员趁机拆了违建房,用两辆大环卫车清走垃圾,城管随后将老人搭建的仓库拆毁。
这些报道讲的是同一个故事,这是显然的。但夏婆婆所收集的到底是废品还是垃圾,收集那些东西的行为是癖好还是瘾疾,存放搭建的库房是一处还是两处,运走的废品或垃圾到底有多少,清运是“调虎离山”还是“趁机而行”,清运当日夏婆婆是去赴婚宴还是寿宴,她的儿子带她去赴宴还是在家跟城管一起处理事情,夏婆婆回家后,到底得到了怎样的解释?越往细看,问题越多。
当然,共同点是主要的。所有的报道都在讲述一个老人多年收集废旧物品并终被不知情状态下清走的故事,所站的角度都是公共空间管理,都说明了老人家境尚可,无须靠收废为生,事实上她也并未售旧。
大概,这就是新闻的特点。新闻为公共阅读而生,基点在于公共利益。夏婆婆收集废旧的行动,影响到了小区的环境、公共卫生,带来消防隐患,自然就应当清运,搭建的库房应当拆除。
但故事是否还有另外的讲法呢?例如,故事由夏婆婆来讲,又会如何?那些废品或者垃圾,对她来说,大概有着“万一的用途”,这或许是不现实的,但对她来说,用途却是可能的。而且就算毫无用途,那也是她10年或更长时间的寄托。当她回到家中,收集的东西已经失去,会有怎样的心理反应,她会抑郁吗,会产生什么疾患吗,她先前的“癖好”甚至“瘾”会不会断绝或得到疗治?
在公共视野下,这个老人的行为是一种困扰,清运她的收集品具有当然的正当性。如果那些物品不被清运,可以成为投诉的问题;清运完成后,这个老人及清运行动可以成为公共的谈资。不过,在公共视野下,这个老人是无言的,也是没有得到正视的。由她带来的公共问题及问题的解决,是人们的全部关注。
公共领域是正义的场所,还没有敏感到真正去关照一个个体的心灵、体味一个个体的境况。这个老人何以产生“怪癖”或“瘾疾”,她的内心的宁静或波澜,在公共视野下都无足轻重,可以忽略不计,也确实被忽略不计了。公约数如同平均数,略掉了个体的意义,这是优势也是缺憾。公共生活本质上是粗砺的,新闻也是如此。
大概只有文学才会正视个体和内心,才会关切心灵哪怕是心灵的“疾病”,才会理解或表达千姿百态的人性与人生。如果由作家或诗人来书写,或者如果这个老人就是一个作家,故事必然会有另外的写法,一定不是在“运走垃圾,人心大快”背景下,对一个“怪癖”或“成瘾”的老人的集体观看。
公共生活是无法逃离的,因而像新闻这样的公共故事也是必然会存在的,但一个社会如果只有公共生活而没有了个我,只有新闻而没有了文学,不只故事会变得粗糙,心灵也会变得简单。
来源:腾讯
作者:刘洪波 当代著名杂文家、评论家。《长江日报》评论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