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评风靡一时的韩国电影《辩护人》,抛出一个观点:“国家的转型(民主转型)与人民的转型(公民转型),两者相互成就,最好同步发生。最起码,人民的转型不能迟于国家的转型,人民无法崛起,国家便无法彻底翻身。”有一读者质疑,认为国家的转型不能迟于人民的转型,假如国家不能转型,不能提供制度和文化的民主土壤,人民便难以从臣民、暴民、愚民进化为公民。
这么一来,似乎成就了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难题。我想起著名的政府与人民之辩。有人说: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有人却说:有什么样的政府,就有什么样的人民。两者相争,不知何时是尽头。我还是愿意认为,政府与人民,正如国家的转型与人民的转型,相互作用,并不分主次与先后。
不过,现实当中,限于我们的智识、视野、立场、语境,往往要分出主次与先后,这不是什么问题,不必求全责备。我们只是要注意这每一次分解、每一种选择背后所潜伏的思想和思维。譬如有人指出,在封闭社会,流行“有什么样的政府,就有什么样的人民”,在开放社会,流行“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由此而言,政府与人民,你选择何者为主,何者为次,正对应封闭与开放两种思维。
那么,坚持认为应该先有国家的转型,再有人民的转型,这是什么思维呢,这背后到底是什么思想在作祟?
在我看来,第一是精英主义。既曰精英,自然一贯鄙弃民众,视民众为羔羊、婴儿,或如刘阿斗。他们并不相信民众的转型能够推动国家的转型,进而言之,他们并不相信依靠民众自身的力量,便能转型为公民。他们的口头禅是:民智未开。民智怎么开呢,当由精英来开。若无精英的教化,民众便无力运行民主政治。国家转型的重任,只可能落在精英孤高的肩上;民主转型的过程,亦是训练民众、开发民智的过程。基于此,他们绝不能认同,人民的转型将早于国家的转型,因为在国家转型的征途之上,民众只是被动的旁观者,甚至是反动的绊脚石;精英主宰了转型,同时主宰了转型政治的话语建构。
第二是国家主义。这是我们都熟悉的腔调:国大于家,国大于民,有什么样的国家,就有什么样的人民,人民好比嵌入国家机器的螺丝钉,国家机器的形态,决定了人民的面目。当国家主宰了人民,国家的转型必将主宰人民的转型。转型的先后关系,取决于国家与人民的权力关系。与精英主义不同,国家主义并不否认民众的能力,而是要限制民众的运转,民众能力再大,都得为国家的轴心服务。一旦民众的转型走到了国家的前头,国家机器将面临脱轨的危险。所以国家主义者绝不允许人民的转型先于国家的转型。
这两大主义都拥有强大的市场和拥趸。相比之下,我更恐惧国家主义的荼毒。它不仅导致民众放弃、遗忘了个体的权利,还滋生了一种思维惰性:在臣民的国度,我为什么要成为公民呢;在流行下跪的国度,我为什么要直立行走呢;在一个冷漠如瘟疫一般蔓延的国度,我为什么要见义勇为呢。此即国家对人民的同化,国家如何,人民便如何,国家沉沦,人民便无法崛起,甚至不思崛起:他们不仅缺乏转型的能力,更丧失了转型的动机和意愿。最可怕的是,他们不去反躬自省,反而将懒惰、犬儒、漠然、虚无的罪责全部推到发病的国家头上,因为国家黑暗,所以我甘于黑暗,因为国家丑恶,所以我甘于丑恶,国家沦为了自我局限、禁锢、奴役的借口。
这样的思维,这样的惰性,注定了人民的转型,只可能晚于国家的转型,事实上,这里并无任何转型可言。人民寄望于国家的推动,然而谁来推动国家前行呢?还得是人民。当人民与国家相互推诿、相互奴化,遂形成一种恶性循环,两者一同陷入致命的漩涡之中,谁也无法突破。
这就需要重构国家与人民的关系。姑且不论国家主义的是与非,起码可明确一点,国家不该成为人民的包袱,同时,人民不能将国家视作挡箭牌,不能因为国家的封闭,我便有理由停滞,因为国家的衰弱,我便有理由自暴自弃。国家当然要批判,不过凡事都归咎于国家的行为,同样要批判。就像一些精英,凡事都抱怨民智未开,黄章晋嘲讽道:“一个民族的落后首先是其精英的落后,而精英落后最显著的标志就是他们经常指责人民的落后。”
哪怕国家主义如黑云压城,个体依然大有可为。个体无法超越国家,但是他可以通过对自身的超越,参与国家的转型。举例来讲,当一个国家深陷谎言的泥沼,你坚持说出真相,拒绝同流合污,便是对自身的超越;如索尔仁尼琴所云:“对一个国家来说,拥有一个讲真话的作家就等于有了另外一个政府……”这从而完成了对国家的建构。谎言帝国的崩溃,正依赖于你的呐喊;国家的转型,正依赖于你的转型。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强调“人民的转型不能迟于国家的转型”。其实人民转型的同时,国家便开始转型了。当人民都向前走,国家怎能往后退;当人民都向往光明,国家怎能沉迷于幽暗?须知,国家转型不是人民转型的充分条件,人民转型却是国家转型的充分条件。
一言以蔽之,对个体而言,国家如何转型,只是第二位,第一位,还是我们自己如何转型。不论我们置身于什么国家,成为一个合格的公民始终是我们的第一选择;不论国家是什么面目,都不该当作延缓、败坏我们向公民转型的借口。甚至,在一个充满了臣民、暴民、愚民的国度,我们更有理由做一个公民,此刻,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一个公民就是一个国家。
作者:羽戈 知名青年学者、时评人。生于忧患,长于清贫。现为不自由撰稿人,一面写评论为稻粱谋,一面关注宪政理论及政治哲学。爱看电影而不求甚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