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赳赳:“饭局”在北京既是工作,也是社交

 不吃饭、不赴局,你几乎就被阻挡在主流社会之外,成为“局外人”。

假如没有应酬、不是工作餐、又不愿回家,你最想跟谁吃饭?--朋友。

但现在怎样定义朋友是一件困难之事:同事亦友、客户亦友、合作伙伴亦友,朋友反而不见了。

豆瓣小组上半夜发帖,要不了两分钟,仍能找到一起去鬼街宵夜的陌生朋友,不是为了一夜性,而是一夜友,大家临时作伴,醉后各分散。

到了不为金钱、性而伤自尊的时候了,朋友变得重要起来。

没什么不能没钱,错!钱不是问题,21世纪最缺朋友。你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一起单纯吃顿饭的朋友。

餍足的一代物质充裕,经济危机打不倒,股市崩盘压不垮,但却心灵荒芜,用别人的八卦掩盖自己的隐私,关注他人甚于自我,到头来却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

有时想想真的很惨,自己都同情自己,但还不能伤感,一伤感别人说你矫情,什么都有了瞎感叹什么呀。可是,赖在办公室加班不回家的,磨磨蹭蹭要找个饭辙的,挂在MSN上签名写着“谁来陪我晚餐?”的,大多是F40,老男人。

钱不是问题,女人不是问题,就缺朋友。这也许是成功人士的内心隐秘情结。在炫耀性的竞富赛跑中,朋友缺席--呐喊助威的都是恩人,但难称知己。

不是没朋友,而是太少时间给朋友,于是朋友由近至远,由熟变生,由热渐冷,最终人走茶凉,朋友被淘汰出局。

人们总想认识更多的朋友,贪多,遍洒英雄帖,以为这样效率高,但做朋友偏偏是件跟效率无关的事。一辈子的朋友才叫朋友,这样屈指算下来,朋友真是凤毛麟角。

没有三五知己,做人一定有问题。古人崇尚“君子之交淡如水”,是指无利益瓜葛,只为彼此谈得来,敬重,所以有高山流水遇知音。一个懂字,好难。

岳飞感叹“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这是政治抱负,谋求政友。高晓松在一张唱片的文案中曾写道:“再也没有了独行万里为曾允朋友一诺的男人。再也没有了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的女子。 雄鹰只在电视里飞翔,豪侠仅存于酒后的呓语。 ”这是心慕手追,叹人心不古。

诗人翟永明在《在古代》一诗中说:“在古代 我们并不这样/我们只是并肩策马 走几十里地/当耳环叮当作响 你微微一笑/低头间 我们又走了几十里地”亦然。

朋友不是兄弟,兄弟是一个战壕里的,一致对外。朋友是友军,是外援,是内应。最高级的朋友当然是心灵上的,交往形神兼备,可遇不可求。

有人说,在北京一起换过名片就能称为“认识”,一起吃过一顿饭就能称为“朋友”,一年能见上一次面就能称为“老友”了。虽说是感叹北京的地大、人多,速来扎堆,倒也反应出在北京地界上,不得不如此行事的交友观。

一个来北京不久的写字楼白领抱怨说,没事不敢打朋友电话。“约吃饭吧,很多朋友都会问‘有事吗’,其实真没事,就想一起吃个饭。”一考虑到交通成本、时间成本,他的许多朋友都退缩了,饭局都约不上。“这倒不是说朋友们不真心,如果有事,他们一定会来的。没事则免谈。”

因此,朋友的维护对很多人而言,见面只是一年一度的事。“联络感情”大都通过电话、短信、快递、网络等方式进行。但北京多各类活动和社交场所,朋友间也不乏经常照面,这时候就“相逢不如偶遇”了。

从代际上来看,50年代人更念旧,60年代人更注重朋友的匹配性,70年代人更乐意把同事当朋友,80后则把工作和朋友分得很开。这可能跟他们是独生子女的一代有关系,他们更需要“闺密”。

电影《霍元甲》中的一个场景很难说明北方人交友的豪爽,当一群人找李连杰扮演的霍元甲叩头、拜师学艺时,李连杰对每上人都如此说:“来,干了这碗酒,就是兄弟!”

但这样的场景现实中已不多见,应酬与社交场合喝得酩酊大醉的,除了被人笑话为傻之外,已没有更多的赞誉。北京最有名的饭局组织者现在则是黄珂,在他望京的家中,流水席一年四季供应,导演、诗人、艺术家、商人、地方官员荟萃,许多朋友把他这里当作了沙龙,带朋友来谈事、吃饭、结交。黄珂笑言:“他们谈他们的事,我忙我的,有的时候来的很多人我也不认识,吃饭时一起吃饭。”更紧密的朋友们则在他这里斗地主、闹腾,富有者也给他捐一些钱。他自己印一本杂志,偏文化和思想,叫《黄客》,很多撰稿人都是文化界的知名人士。这几年里,他把黄家筵延伸到几个地方,798、亚运村、南新仓的“天下盐川菜”餐厅就是他开的。朋友看他的耳朵,说他有“慧根”。

很多人羡慕他高朋满座、朋友如云。在北京CBD,则没有这样的气氛,快节奏与工作压力消耗了人们交友的热情。见面为实用主义所支配,即便是朋友。总要找个由头才能聚在一起,最好的说法是“谈事”。这是继“开会”之后最好的理由。所以,看北京的咖啡馆,与上海完全不同。上海的咖啡馆充满了慵懒、精致的情调,而北京则每个人都在急匆匆地窃窃私语,像极了本雅明笔下所说的“职业密谋家”。

那些每年要飞去美国两周的绿卡持有者和高尔夫爱好者,则更是缺少朋友了。他们有许多利益共同体的伙伴,但朋友或缺。尊敬、恭从是他们体面生活的一部分,也是身份象征,但很难有知心朋友了。一个房地产商老板,则在他巨大的办公室养了几只飞鸟,每天他对这几只鸟心生喜悦。有时在中午,他会约一些文化界的朋友,跟他一起在办公室吃盒饭、骂娘、讨论书法。以此保持一份心灵上的默契。

如果没有朋友,有关生活品质的一切,都是虚假。

也许,中国人该好好上堂交友课了。

我们有前妻前同事,但没有前同学,前发小,不带前字的,都是朋友这种关系的基石。

但也正是因为没有前朋友,朋友变得永恒起来,一劳永逸,一日为友终身为友,可实际上为朋友两肋插刀和插朋友两刀都不鲜见。

我们把时间切割成一块块了:给事业、给家庭、给个人发展、给健身、给充电,但不可能给朋友。朋友是在这些过程中结识的。知遇见友情。

可是,谁会为单纯的友情而一起聚会呢?交友网站是为了相亲,攒饭局是为了混圈子,MSN上聊天是为了工作,约会是为了谈事情。原因很简单,时间很宝贵,交通成本高,若没什么事找朋友的话,总觉得怪怪的,变得不可理喻,彼此都会不适。要是想倾诉,倒不妨明说,那也是事;或是有消息想分享,那更是挑事。可有时想约也约不到--有时间的时候没心情,有心情的时候没时间。至于“打个飞机去你的城市陪你吃早餐”,简直是痴人说梦,成功概率约为零。

不知不觉地,现代人患上了心灵饥渴症,身体上满足了,欲望上满足了,舒适了,牛逼了,也刺激过,最后还有朋友这一关没过:孤独。

所谓孤独,就是没找到同类。没嗅到同类的气味。拉上一个人能聊上两钟头的,正是这类人。有满肚子言论要抒发的,也是这类人。

可怜的是,也是这类人,每天的焦虑症是:晚上吃什么,和谁吃,上哪儿吃?--他们没有我们想像中的忙;却比我们想像中更加缺少朋友。

吃来吃去,各大菜系都吃遍了,公司附近的餐馆也吃厌了,城市新开张的餐馆也大同小异,吃什么变成人生的一道难题。不和谁吃,也是一个问题,用排除法,不顺眼的、不爱搭理的、有过节的、不着调的统统剔除,要维护关系的、有要紧事要办的、需场面应对的则提上日程,最后,吃饭仍是工作与社交。一个字:累。

所以,不乏男人自己回家煲汤自己喝,猪骨、猪尾配猪蹄,保健兼清静,也算是一个人的心灵鸡汤。

(摘自《中国的倒影》,2014年4月江苏文艺出版社,胡赳赳)

作者:胡赳赳   诗人,《新周刊》副主编。著有随笔集《北京的腔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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