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念萱:反服贸是促进沟通的一根稻草

我为自己尚未走上街头惴惴不安,却在对岸熟稔的公知们纷纷讨伐台湾学运时,訇然醒悟,这是台湾岛的全民运动,刺痛了那帮知识分子的期待,他们眼中的毛孩子们,打破了“渴望”民主的最后一篮鸡蛋,民主典范,梦碎了!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我很失望!”台湾又没说过要嫁给你,你们凭什么失望?争议很简单,可以抗议,不可以侵占“国会殿堂”,可以讨论可以叫骂,还攻进“行政院”,太不像话了。说这话的,是多年支持甚至羡慕台湾的公知,我诧异地听着,也试图说明:“小孩子进‘立法院’,不会吓到我们,你看警察为什么不碰他们,大家还彼此慰问,耗在那儿聊天……”

公知说:“我不能接受,这是暴民行为。”这句话吓到我了。啊!我一头雾水,似懂非懂,直到某资深媒体人在脸书上说:“这些人不是恐学运,是恐惧!”我才大惑顿解地明白,两岸语境语汇甚至生活价值观的落差,比想像中还巨大,历史的阴影,绝非排山倒海的物质生活能缓解的噩梦,有帮助,仍异常的缓慢。

大陆公知的恐惧,与台湾人当时的恐共,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理因素。朋友的一双姊妹花小学生对话,讨论警察与暴民的看法,来自老师的“谆谆教诲”,老师说什么,孩子照单全收。可喜的是,现在的孩子们放学回家时,会彼此讨论质疑:“真的吗?”大部分的父母,多半采取冷眼旁观孩子的反应,不任意插嘴,只在必要时提出反质疑,让孩子能更深入地思考,完整地陈述自己的想法,避免蛮横地给任何人贴上无法去除的标签。

去年岁末,与嫁入巴黎的老友一起到巴厘岛旅行,探访她痴迷不已的印度教祭典,我们连续争论几天,几乎数度翻脸,主题亦来自“左右”。我忍不住批判她快要成左翼巴黎人,什么都要反,为反对而反对,甚至可以夹杂不清地无理取闹,她竟笑答:“我老公也说我胡说八道。”

在巴黎,站在左边,是一种知识上的骄傲,时时刻刻提醒着人们:“人民是国家的主人!”即便是没完没了的罢工,带来经济迟缓与生活不便,全民一起承担。吵架必然会有攻击性语言的激升,我竟脱口说:“你那么崇拜左派,该去大陆!”她愤怒地回击:“那不算左派。”那什么是左派?

今天的台湾,已经可以随便骄傲地自称“左派”,而无须畏惧当年的警备总部,许多知识分子喜欢说自己是真正的左派。左派的定义很简单,北京大墙上写得清清楚楚:“为人民服务”。

当我骄傲地对公知说:“台湾学运,不伤人,没有垃圾,不流血,这就是进步社会的民主运动。全世界没有一个街头运动,可以像台湾这样文明。”心里既笃定又愉快。才说完两天,流血了,有一名警察被痛殴,有许多学生被恶扁,幸运地,无重大伤亡。

街头上,大家仍彼此勉励,互相提醒,保持街头清洁卫生,不可有任何语言与行为暴力。市民们自动自发源源不绝地提供粮食与水,和露宿街头的寝具,心存敬畏地,提供生活资源给这群“暴民”,如果这样还被称为“暴民”,那好,两岸对暴民的定义,该列举出来,何谓暴民?

做服装设计定制服的朋友说:“每个人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上街挨打,自己心里有数,该承担的自己承担,否则就不叫做运动。”依法照办,当执政者不依法,还叫百姓守法,先不说合理与否,情绪上,就不可能不失控,至于失控的后果,各自概括承受。

我向来对政治冷感,厌恶任何跟政治相关的资讯,这源于幸与不幸。跟着空军来台的父亲,从小对着我骂蒋家人,我却是在蒋夫人的学校被呵护着长大的。第一次谈恋爱,撞上的是绿得上街头被关押、然后成为政治受惠者的铁绿台湾人。婚后,公公是被骂为“老贼”的国代,大伯是自美返台的环保健将,守护收留过美丽岛事件的大佬。朋友们,蓝绿夹杂,却从来彼此回避政治立场,若不回避也坦诚相待,这该是我最大的幸运与人生资产,更让我选择了“闭嘴”。是的,有人会惊讶我的闭嘴,我从来就不是个会闭嘴的人。但我出生在台湾,这是我的幸运,不是我的选择。

进出大陆二十多年来,被询问政治立场,是常态。我是中国人吗?我当然是,但什么是“中国”?然后再来决定我该怎么回答你,这跟“汉奸”或“台奸”与否无关,这个时代,也没人真的在乎自己是否是。从情感上论,两岸都有我的亲友,早已忘记这个界限,唯有涉及生活文化与价值观时,才猛然感受到这半世纪的隔绝,其实早已把一家人变成了几家人,只能先接受事实,再来论亲戚关系,不是吗?

这次的反服贸学运,让许多人开始认识什么是服贸,我认为是好事,即便是付出代价,却远比许多古今中外的运动,要温和许多,这也是台湾特色。这片土地,很难养出真正的暴民,大部分人都跟我一样,软弱得很孬种,却并不表示不动脑不思考,也许我们很懒惰,如同许多公知们说的那样,根本没搞清楚,就瞎凑热闹,学运现场主张五花八门莫衷一是,许多道理都说不清楚。但这并不能成为定义学生是暴民的理由,目标是很清楚的,沟通!唯有透过公开的沟通,才能让大家都清楚,群众要的,也就是朝野官民一起沟通,因为我们的马英九跟王金平无法沟通,那么,毛孩子们来帮你们沟通。

反服贸,不过是促进沟通的最后一根稻草。

(反服贸团体发动民众到国民党各县市党部抗议,部分地方党部外约有十到百名左右的民众,以静坐、燃放鞭炮和丢鸡蛋的方式,表达不满。)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陈念萱 (Alice N.H.Chen),台湾知名作家、影评人,出版并翻译三十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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